第一章:灰烬的刻度
庆阳纺织三厂质检实验室的空气,永远凝固在一种无菌的冰冷里。日光灯管投下惨白的光,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一切暴露在无可逃遁的审视中。光打在排列整齐的金属仪器外壳上——光谱仪、纤维张力机、甲醛检测舱——反射出刀刃般的锐利冷光,仿佛这间屋子本身就是一台巨大的解剖器械,而程岩,是其中一枚即将被拆解的零件。
他佝偻着背,像一尊被岁月和精密仪器共同挤压变形的雕塑,深深嵌在工作台与显微镜构成的狭小囚笼里。藏青色工装洗得发白,袖口磨损处露出灰色的线头,如同他此刻疲惫不堪的人生。右臂那道疤痕,在显微镜目镜投下的冷光里,皮肤纹理诡异地蠕动起来。0.05 毫米深——这是厂里工伤鉴定报告上冰冷的数字,也是他身体上无法磨灭的耻辱刻度。此刻,在强光的直射下,那疤痕像一条蛰伏的毒虫,被惊扰,缓缓苏醒,皮肤下的血管微微搏动,牵扯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钝痛。
显微镜的视野里,是 LY-2025 型光谱仪刚刚打印出的数据条:甲醛——198.7mg/kg。猩红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灼烧着他的神经。远超国标红线 75mg/kg。这不仅仅是一个数字,这是毒药,是谎言,是即将包裹在无数孩子娇嫩皮肤上的刑具。
样本是来自向阳小学的秋季校服碎片,灰蓝色的廉价再生棉与涤纶混纺物。在光谱仪配套的强光灯下,这块布料暴露出其扭曲的本质。程岩将目镜倍数调到最大,视野瞬间坠入一个微观地狱:断裂的再生棉纤维像溃烂伤口里滋生的腐肉菌丝,粗硬的涤纶丝则如同嵌入皮肉的塑料荆棘,相互纠缠、虬结,形成一张布满尖刺与陷阱的网。劣质染料的分子结构在高温下析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蓝紫色,如同溃烂皮肤渗出的脓液。
「程工,吴厂长让你现在去他办公室。」门口传来保安毫无温度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水泥地。
程岩没抬头,右手神经质地捻着另一块布料——这是他昨天深夜,像盗墓贼一样潜入次品销毁区,从堆积如山的「垃圾」里刨出的唯一证据。触感粗糙得硌手,指甲划过表面发出沙沙的噪音。劣质染料混杂着机油和仓库霉变的气息,沉甸甸地淤积在他的鼻腔,沉入肺腑,化作一团冰冷的铅块。
「知道了,马上。」他声音干涩。
保安厚重的胶底鞋踏在空旷走廊水磨石地面的声音,空洞而规律,如同倒计时的鼓点,渐渐远去。实验室重新陷入死寂,只有仪器风扇低沉的嗡鸣,像垂死者的喘息。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愤怒攫住了他。他猛地拉开抽屉,手指在堆积的耗材和旧表格深处摸索,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那是他藏起来的、早已淘汰的老款诺基亚手机。笨重,但信号稳定,不易被追踪,最重要的是,它有一枚物理按键的录制键,在关键时不会因触屏失灵而误事。
镜头对准了屏幕上那刺目的 198.7mg/kg,对准了那块微观地狱的罪证布料。指尖因为用力按压而失血发白。就在他颤抖着即将按下录制键的刹那——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