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沉重的眼皮掀开一道缝隙。
视野朦胧,仿佛隔着一层布满水汽的毛玻璃。光线是惨白而无情的,从头顶的冷光源倾泻下来,勾勒出陌生的轮廓。冰冷的金属栏杆围在身体两侧,泛着冷漠的哑光。
身体……
一个念头迟缓地浮起,带着宿醉般的沉重和粘滞。尝试动一下手指。
没有回应。
不,有回应,但那感觉……遥远、迟滞、陌生得可怕。仿佛那截枯瘦的、搭在冰冷金属栏杆上的东西,根本不是他的一部分。那是一段朽木,一段被岁月蛀空的枯枝,仅仅是被随意地、不负责任地摆放在那里。
他集中全部意志,再次向那根枯枝——那根手指——发出指令。这一次,它微微蜷缩了一下,动作笨拙而沉重,像生锈的齿轮艰难地咬合了一格。皮肤松弛得如同揉皱后又铺开的劣质纸张,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像某种丑陋的地图标记,覆盖在曾经属于年轻人的、充满弹性和活力的皮肤之上。这层覆盖物如此陌生,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不属于他的衰败气息。
“动……动啊!”
一个无声的呐喊在他混沌的脑海里炸开,带着二十五岁灵魂的惊惶和命令式的急切。他试图抬起手臂。一股巨大的、无形的阻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沉重得如同整片深海都压在了这具躯壳之上。肌肉——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肌肉的话——像浸透了水的破棉絮,软绵绵地拒绝着神经的指令。只有肩关节传来一阵尖锐的、骨头摩擦般的刺痛,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的存在,以一种残酷的方式。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沿着那只枯槁的手向上移动。宽大、条纹粗糙的病号服袖管下,是同样布满褐色斑点、松弛得能拉起一层皮褶的小臂。皮肤下的血管如同扭曲的、青紫色的蚯蚓,在惨白的光线下异常清晰。一种冰冷的、黏腻的恐惧顺着脊椎爬上来。
这不是他!这不是那个能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能轻松抱起一摞厚书、能在深夜奋笔疾书的李明!这具身体是一个腐朽的、充满恶意的陷阱!
鼻腔里弥漫的那股奇特气味——消毒水的刺鼻、香料的甜腻、以及最深处的衰朽——此刻变得无比清晰。那衰朽的气味,如同陈年木料在潮湿角落腐烂的味道,混合着药味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腐……这气味正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从这具陌生的、可憎的皮囊深处渗透出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他几乎窒息。他本能地想蜷缩身体,想逃离这具躯壳的禁锢,但身体只是沉重地、毫无生气地瘫在那里,像一摊被遗弃的破布。
视线最终艰难地移动,落在床头柜一个电子相框上。
屏幕里,一个穿着略显宽大学士袍的年轻人,站在爬满藤蔓的红砖墙前,怀里抱着一摞厚重的文学典籍,笑容有些腼腆,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对未来的莽撞憧憬,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着他用笔去丈量。屏幕边缘,一行细小的文字标注着:
李明,2105年6月,文学院毕业留念。
屏幕里那个鲜活的生命,那个拥有无限可能的二十五岁的自己,与此刻被禁锢在这具朽木般躯壳里的“存在”,形成了最残忍、最荒谬的对比。一个荒谬绝伦、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一条淬毒的冰蛇,猛地噬咬进他混沌的意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