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汗水沿着他紧绷的额角滑落,滴在竹简上,晕开一小片墨迹。他浑然不觉,只是不停地写,写那些在统一进程中被他亲手下令碾碎的六国宗庙社稷的名字,写那些在战场上陨落的敌国大将的姓名,写那些因抵抗帝国兵锋而被夷灭的城池……笔锋越来越急,越来越重,竹片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他猛地掷下笔,抓起旁边锋利的青铜刻刀,像一头受伤的困兽,赤红着双眼,扑向那些写满了字的竹简!

刻刀狠狠划过竹片,发出尖锐刺耳的“嚓嚓”声!墨写的名字被粗暴地刮去,竹屑纷飞,如同下了一场绝望的雪。新的、更深、更狰狞的刻痕覆盖上去,仿佛要将那些名字连同承载它们的竹片一起,彻底摧毁、碾碎、埋葬!他口中发出压抑而嘶哑的低吼,如同濒死的野兽,在这绝对封闭的空间里回荡、冲撞,最终只能徒劳地撞在冰冷的石壁上,消散于无形。汗水浸透了他的深衣,勾勒出紧绷的肌肉轮廓,每一次挥刀,都像是在与一个无形的、庞大的、由他自己亲手缔造的帝国怪物搏斗。灯影将他狂乱的动作放大、扭曲,投射在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刻下的,是那些名字;刮去的,是那些名字;再刻下的,依旧是那些名字……周而复始,永无止境。三间巨大的宫室,已被这种疯狂书写与毁灭的产物堆满,每一卷竹简,每一道刻痕,都是他灵魂深处无法平息的惊涛骇浪,是帝国伟业下被刻意遗忘的、堆积如山的骸骨与幽魂。

帝国的疆域越辽阔,法令越森严,这密室里的竹简与刻痕便堆积得越高、越深,如同一个不断膨胀的、由帝王亲手构筑的幽冥地狱。

帝国庞大的身躯在统一的轨道上狂奔,内部的暗流却在日益汹涌。焚书的烈焰冲天而起,将无数承载着不同思想、不同记忆的典籍化为灰烬,浓烟遮蔽了咸阳的天空,也灼痛了天下士人的眼睛和心。坑儒的黄土掩埋了数百具血肉之躯,也掩埋了最后一点敢于质疑的声音,帝国的心脏在铁腕的挤压下,只剩下死寂的搏动。然而,死亡的阴影并未因此远离权力的核心。博浪沙惊天动地的一击,那挟裹着六国遗民刻骨仇恨的沉重铁椎,险险擦过御辇,深深嵌入副车的铜板,留下一个狰狞可怖的凹痕。碎裂的木屑和金属碎片溅到始皇帝的脸上,留下几道细微的血痕。那一刻,透过御辇飞扬的帷幕缝隙,他看到的不是惊恐的侍卫,而是道路两旁无数张沉默的、低垂的、看不清表情的庶民的脸。那沉默,比任何呐喊都更令人心悸,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

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寒意攫住了他,比邯郸的寒冬更甚。他握紧了腰间那柄冰冷的青铜短匕,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实体。帝国的铁律能碾碎有形的反抗,却无法扼杀无形的仇恨,更阻挡不了时间的脚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柄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名为死亡的利剑,离他这位“始皇帝”的咽喉,原来也如此之近。

于是,长生不死的渴望,如同毒藤般在权力的最高处疯狂滋长。方士们揣摩着帝王的心事,带着神秘的气息和天花乱坠的承诺,如同逐臭的蝇虫,聚集到咸阳宫阙之下。其中,一个叫徐福的齐地方士,以其沉稳的风度、广博的见闻,尤其是描绘中那遥远东海之外、仙山缥缈、芝草繁茂、仙人不死的蓬莱胜境,深深地攫住了始皇帝日益焦灼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