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的手猛地一松,放开了那冰冷的匕鞘。指尖残留的触感却如同跗骨之蛆,带着邯郸陋巷的尘土与耻辱,顽固地烙印在神经末梢。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弥漫的龙涎香和万民臣服的威权气息,似乎也无法彻底驱散那深埋骨髓的寒意。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掠过脚下如蝼蚁般匍匐的群臣,投向更远处,那浩渺无垠的、刚刚被他以铁血与烈火纳入版图的六合江山。
“平身。”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朝臣的心头,仿佛敲响了命运的铁钟。
帝国的巨轮,在这声“平身”中,碾碎了过去所有的疆界与秩序,轰然启动。车轨的宽度被强制统一,车轮碾过昔日六国交错的阡陌,留下崭新的、笔直的帝国辙痕。六国千奇百怪的文字在强硬的政令下被废弃,小篆的笔画如同冰冷的刀锋,一笔一划地刻进竹简、刻上石碑,也刻进所有士人的骨髓。沉重的圆形方孔铜钱取代了形态各异的刀币、布币、蚁鼻钱,在商贾颤抖的手中叮当作响,奏响帝国经济的单调乐章。度量衡的标准器被分发到帝国最偏远的角落,丈量着土地,也丈量着臣民对统一权威的顺从。李斯的身影忙碌于朝堂与郡县之间,法令文书雪片般飞出咸阳,帝国的意志像无形的巨网,以咸阳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急速蔓延、勒紧。
咸阳宫在扩建,渭水南岸,一座前所未有的、象征着永恒权力的宫殿群——阿房宫,开始打下它巨大的基础。巨大的石料被无数刑徒的脊梁从遥远的地方拖拽而来,在监工沾着盐粒的皮鞭呼啸声中垒砌。宫室的轮廓在烟尘中初显峥嵘,如同蛰伏的巨兽。
然而,当夜幕垂下它沉重的玄色帷幕,将白日的喧嚣与威严隔绝在外,始皇帝便会悄然离开寝殿辉煌的灯火。他穿过幽深曲折的回廊,脚步在空旷的石板路上发出孤寂的回响。厚重的、隔绝一切声音的秘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将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关在了外面。这里,是阿房宫深处一间绝对隐秘的宫室,没有金玉珍宝的装点,只有堆积如山、几乎要顶到天花板的竹简,散发着浓烈的、带着苦涩气息的墨香。几盏青铜人俑灯寂寥地燃烧着,火光跳跃,将他高大的身影扭曲地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一个被困在光与影之间的巨大囚徒。
他褪下那身象征无上权力的沉重衮服,只着素色深衣,坐在堆积如山的竹简中间。没有侍从,没有史官。只有一支笔,一柄小刀,一盏孤灯,和满室死寂。他拿起一卷空白的竹简,动作近乎虔诚。然后,他提起笔,饱蘸浓墨,手腕悬停,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笔尖最终落下,力道千钧,每一笔都像是要穿透竹片。墨迹淋漓,甚至飞溅开去,在简牍上留下狂放不羁、力透三分的字迹。有时是秦篆,刚硬如铁;有时却是早已被明令禁止的、属于某个已逝诸侯国的文字——楚地的鸟虫篆蜿蜒诡谲,齐国的文字圆润舒展,魏国的文字方正朴拙……这些早已被帝国律法宣判了死刑的文字,此刻却在他笔下诡异地复活,如同不甘的幽灵,在冰冷的竹简上无声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