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婆用枯柴般的手推开院门,一股陈年霉味裹着尘土扑出来。她眯缝着老眼,辨认着屋内景象:蛛网在房梁上打着旋儿,糊窗的塑料布碎成褴褛的布条,土炕中央凹陷下去,露出里面黑黄的烂草。一只老鼠从炕洞窜出,撞倒墙角缺了腿的矮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这间她二十年前仓皇逃离的老屋,像一张豁了牙的嘴,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归来。
“妈,村西头老宅收拾收拾还能住,城里开销实在太大……”儿子陈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疲惫。他把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搁在门槛边,动作有些生硬。随即,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被他往前推搡了一步,差点绊倒在门槛上。孩子细瘦得像根豆芽菜,小脸脏兮兮的,唯独一双眼睛又黑又大,此刻盛满了惊恐和茫然,死死盯着陌生的陈阿婆。
“这是小树,你孙子。他妈妈……走了,走得急。”陈强语速很快,仿佛要赶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厂里赶订单,我得立刻回去。孩子……你先带着。”他飞快地掏出一小叠卷了边的钞票,塞到陈阿婆手里,那钱带着他掌心湿冷的汗意。没等陈阿婆有任何反应,陈强已迅速转身,大步流星地跨出院门,发动摩托车的轰鸣声瞬间撕裂了山村的寂静,只留下滚滚烟尘。
陈阿婆攥着那几张薄薄的钞票,指关节捏得发白。她低头,对上了小树仰起的脸。那孩子紧紧抿着苍白的嘴唇,一声不吭,眼神却像受伤的小兽,警惕而固执。陈阿婆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一股混杂着酸涩、怨愤和绝望的浊气堵在胸口。她猛地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同样闷热的午后,她也是这样把年幼的陈强推到他奶奶面前,头也不回地奔向山外,去追逐一个男人虚妄的承诺。报应?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浑浊的、近乎呜咽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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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刚蒙蒙亮,陈阿婆就被一阵压抑的啜泣声惊醒了。小树蜷缩在土炕的另一端,小小的身体裹在一条脏兮兮的薄毯里,不住地发抖,牙齿格格作响,额头上却滚烫。陈阿婆伸手一摸,心里咯噔一下。她胡乱给小树裹上自己最厚实的一件旧棉袄,把他背起来,那瘦小的身子轻飘飘的,硌着她的骨头。
通往村卫生所的泥巴路被夜雨泡得稀烂,陈阿婆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背上的小树呼吸急促,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她大口喘着粗气,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流进眼睛,又涩又痛。多年前,她也是这样背着发高烧的女儿,在漆黑的雨夜里奔跑,奔向那个有赤脚医生的邻村。女儿滚烫的小脸贴着她的后背,哭声微弱得像只小猫……后来呢?后来她为了能跟那个男人走,把病得昏昏沉沉的女儿留给了年迈的婆婆。再后来,就传来了女儿没了的小道消息,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可此刻背上这相似的滚烫,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开了她心上结痂的疤。
“老骨头撑不住了?”一个粗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陈阿婆艰难地侧过头,看见刘老拐拄着他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正一瘸一拐地跟在她旁边。他不由分说地伸出手,粗糙的大手托住了小树往下滑的屁股,帮她分担了一点重量。陈阿婆喉咙发紧,想说什么,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