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幕·粉墨含锋
一、更鼓初停
腊月初七,酉时一到。
北平城广和楼的灯火一一点亮,灯罩里积了雪,光便显得毛茸茸的。
门口的石狮子披着半截红绸,旧了颜色,被雪一衬,竟像血迹。
后台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纤细的身影在夜色里一闪。
玉翎春迈过门槛,回身把门闩插紧。她没有披斗篷,只穿一件家常青布棉袍,领口的盘扣扣到最上面一颗,却仍挡不住寒气。呼出的白雾在睫毛上结成细小的冰珠,眨一眨,化成水,顺着颧骨滑进嘴角,咸而凉。
她把汽灯拧亮些,灯芯噼啪一声,火苗蹿高,照出铜镜里的自己——发尾未乱。旁边架子上挂着今晚要用的点翠凤冠,绒球颤颤巍巍,像随时会飞走的白蛾。
玉翎春伸手拨了拨,指尖碰到藏在花蕊里的胶片,硬而薄,像一片不会融化的冰。她轻轻嘘了口气,确认它还在。
镜台上摊着半本手抄工尺谱,《宇宙锋》的“初嫁匡门”折子用朱砂圈了红框,墨迹旧得发暗。她指腹抚过那些字,忽然哼起来,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初嫁匡门心好惨, 泪湿鲛绡红泪潸。 到如今只落得孤身无伴……”
调子拖得极长,尾音颤了颤,像被北风割断。
她阖上谱,抬眼望窗外。
雪还在下,一片一片贴在玻璃上,又化成水痕,像泪。
2 玉梅暗香
楼下传来脚步声,先是木梯吱呀,再是皮靴踏在青砖上,一声重一声轻。
玉翎春没回头,只把凤冠扶正,绒球晃了晃,像点头。
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冷气和淡淡雪茄味。
陆徵站在门口,来时没撑伞,呢大衣肩头积了雪。他手里提着一只白瓷瓶,里头插着三枝红梅花,花瓣薄得透光,散着冷香。他把瓶子放在案头,瓷底与木桌相触,发出清脆一声。
“从老宅花墙剪的。”他说,声音低而稳,像在报一个普通行情,“带在路上,一路没谢。”
玉翎春没应声,只伸手碰了碰花瓣。指尖沾了水珠,不知是雪水还是花汁。
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雪夜,陆徵翻墙进来,递给她一朵刚开的红梅,说:“等我留学回来,用它做聘。”那时花红的耀眼,少年眼里有光。
如今花还在,人却不同。
10年前一场变故,这世间再也没有一名叫沈玉梅的少女,只有当红坤旦玉翎春。
陆徵从大衣内袋掏出一把折扇,扇骨乌木,坠着半片玉佩。
玉翎春瞥了一眼,很快别开目光,像怕烫。
“阿玉。”他唤她旧时乳名,声音压得极低,“今晚唱哪一出?”
“穆桂英挂帅。”她答得干脆,手指已拈起眉笔,在镜中描长眉尾。
陆徵点头,没再说话。他走到衣架前,指尖掠过女帅靠旗的红绸,又碰了碰银雕盔缨,动作轻得像在抚一柄真刀。
“后门子时,黄包车。”玉翎春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暗号‘梅香’。”
陆徵“嗯”了一声,折扇在掌心一转,扇骨敲在虎口,发出极轻的“嗒”。他转身要走,却在门口停住,背对她道:“今晚风大,斗篷带了吗?”
玉翎春没回头,只把凤冠又扶正些,绒球颤颤巍巍,像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