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雪夜别
雪是从傍晚开始下的,初如撒盐,转眼便扯絮般铺天盖地。风在皇城的屋脊上打着呼哨,像千万支无形的箭,一齐射向那条幽深的巷子。巷口高悬的“教坊司”灯笼被吹得东倒西歪,烛火挣扎几下,终于“噗”地熄灭。黑暗一下子吞过来,只剩灯笼纸缝里漏出的半星残红,在雪地里像一滩将凝未凝的血。
马蹄声在巷口停住。我整个人被裹在一件带血的狐裘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狐裘是舅舅的,上面还残留着他怀里的温度,可雪片打在脸上,仍旧刀割似的疼。舅舅把我抱下马,动作很轻,像是怕把我碰碎。他的铁甲在雪夜里泛着冷光,甲叶相击,发出细碎的冰声。
“软软,别怕。”这是他最后一次用我的小名。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被雪水浸透的旗子,沉重得抬不起来。我伸手去抓他的披风,却只抓住一掌冰凉的雪。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一个嬷嬷提着风灯出来,灯罩上积着厚厚的雪粉,映得她整张脸都是青的。她先看见舅舅的铠甲,眉心跳了一跳,继而目光滑到我脸上,像钩子,一寸寸剜进皮肉。
“求嬷嬷赏口饭。”舅舅屈膝跪下去,积雪立刻埋住他的膝盖。他额头抵在门槛上,那道被刀劈过的旧伤疤正对着我,像一道裂开的峡谷,血早凝成了紫黑色。“这孩子姓魏,草民之后,无亲无故。”
嬷嬷拿灯照我。雪光太亮,我睁不开眼,只觉得那团光在我脸上碾来碾去,像在掂量一块待宰的羊脂。“长得倒干净。”她忽然笑了,露出两颗黄而长的犬齿,“叫什么名字?”
我张了张嘴,雪灌进喉咙,又冷又腥。“软……魏青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回来,陌生得不像自己的。
“今夜起,没有姓,只有花名——清倌人青衣。”她递给我一块木牌,牌角缺了一牙,像被谁咬过。木牌上沾着雪,转眼化成水珠,沿着“青衣”两个字蜿蜒而下,像泪。
舅舅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握得太紧,指甲几乎嵌进我的骨头。我疼得吸气,却听见他极低极低地说了一句:“活着。”然后他的手被嬷嬷的灯笼杆狠狠拨开,灯笼晃了晃,雪粉扑簌簌落在他睫毛上,像瞬间白了头。
门在我身后阖上。最后一线天光被斩断时,我回头,只看见舅舅跪在雪里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被风雪揉成一粒看不见的黑点。风从门缝里追进来,吹灭了我眼里最后一点亮。
雪落在教坊司的院子里,没有声音。
2 寒夜血泪
教坊司的冬天,像一头饿得发狂的兽,把每一道缝隙都啃得森森作响。北风从破窗纸里钻进来,卷着雪粒,刀子一样刮过皮肤。火盆是有的,却永远只许嬷嬷们用;我们这些小清倌,只能把冻得青紫的脚塞进稻草堆里取暖。稻草里常常睡着虱子,咬得人又疼又痒,却不敢动,因为一动,就要弹错音。
我十四岁生辰那日,天没亮就被揪起来练琴。指尖早已裂开口子,一碰弦便渗出血珠,在乌黑的琵琶面上凝成一粒粒细小的冰。教习姑姑姓杜,人称“杜阎罗”,手里总握着一条浸过水的铁丝鞭。她说,湿鞭子打人更疼,能让皮肉记住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