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散乱的发丝滑开,露出一张年轻得过分、却已被折磨得毫无生气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口子。
只有那双眼睛,在污浊和虚弱中,竟意外地残留着一丝清亮的光,如同被污泥覆盖的溪底,透出最后一点挣扎的澄澈。他茫然地看着顾湛,眼神空洞,似乎无法聚焦,也听不懂问话。
顾湛的视线落在他怀中那本残破的《诗经》上,又问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名字。”
少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像破旧的风箱。半晌,才极其微弱地吐出两个字:“沈……砚……”
“沈砚。”顾湛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标签。他伸出手,并非去搀扶,而是直接探向他怀中那本沾满污秽的书。
沈砚的身体猛地剧烈一缩,如同受惊的幼兽,原本涣散的眼神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惊恐和抗拒。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本破书死死地往怀里按,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整个人蜷缩得更紧,仿佛那半本残书是他仅剩的、赖以生存的全部世界。
顾湛的手在半空中顿住,离那本污秽的书只有寸许。他看着沈砚眼中那近乎绝望的守护,看着少年嶙峋脊背上凸起的、鞭痕纵横交错的骨头,沉默了片刻。然后,那只带着薄茧、曾无数次握刀杀伐的手,转而轻轻落在了少年瘦削得硌人的肩膀上。
触手一片冰凉,骨头硌着掌心。
“跟我走。”顾湛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穿透了这诏狱的阴冷和绝望,“做我的书童。以后,没人敢动你。”
沈砚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但那双死死护着书的手臂,紧绷的力道,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他茫然地抬起头,那双残留清亮的眼睛里,映出顾湛玄色官袍上冰冷的蟠龙纹路,还有那张年轻却毫无表情的脸。
恐惧、茫然、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希冀……种种情绪在他眼底混乱地翻涌。最终,那希冀的微光,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覆盖。
他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是用尽力气,更紧地抱住了怀中那本残破的《诗经》,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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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的书房,像一片被遗忘在风暴中心的孤岛。窗外是京师深冬凛冽的寒气,呼啸的风卷着雪沫子,抽打着紧闭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窗内,却意外地氤氲着一片暖意。
上好的银霜炭在青玉兽耳炉里无声地燃着,驱散了北地的严寒,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松木清香。
顾湛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提笔蘸墨,批阅着桌案上堆积的公文。他穿着常服,玄色暗云纹的料子,比那身象征权力的飞鱼服少了些逼人的煞气,却依旧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形。烛火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书房的角落,另设着一张略小的楠木书案。案面光洁如镜,映着烛光。沈砚就坐在案后。
他身上是干净合体的靛青色棉袍,衬得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比起诏狱那日,已多了几分活气。只是那过分单薄的身板,总显得那衣袍有些空荡。此刻,他正全神贯注,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摆弄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