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那本从诏狱带出来的、几乎被撕扯成碎片的《诗经》。残页散乱,边缘卷曲焦黑。
沈砚手边放着裁纸刀、浆糊、细密的针线,还有一小碟磨得极细的米糊。他屏住呼吸,用一把小巧的镊子,极其小心地夹起一片指甲盖大小的、边缘带着焦痕的残页,凑近另一片较大的书页,仔细地比对断裂的纹路。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却稳得出奇。
找到了吻合处,他才用一支细小的狼毫笔尖,蘸取一点点清透的米糊,薄薄地涂抹在裂痕边缘,再将碎片严丝合缝地贴合上去。动作之轻缓,仿佛在粘合的不是纸页,而是易碎的蝶翼。
偶尔遇到缺损严重的地方,他便用同色的宣纸裁出细条,用细针和几乎看不见的丝线,一点点将断裂处缝合起来。烛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那专注的神情,竟有种奇异的安宁感。
轻微的纸张摩擦声和镊子偶尔触碰的细响,成了这书房里唯一的背景音,反而衬得这片空间愈发静谧。
顾湛批完一份公文,搁下笔,揉了揉眉心。目光无意间扫过角落。看到沈砚那副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残页的模样,他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
视线掠过那张被沈砚擦拭得一尘不染、摆放着修补工具的小书案,最终落回自己面前堆积的卷宗上——一份刚送来的加急密报,血红的“绝密”印戳刺目地烙在封口处。
他收回目光,重新提笔,在墨池中舔饱了墨。笔尖悬在雪白的宣纸上方,略一停顿,终究还是落了下去。墨迹洇开,笔走龙蛇,带着千钧的决断和不容置疑的冰冷。他写的是一个人的名字,后面跟着朱砂批就的两个字——“立决”。
那墨色浓重,力透纸背,每一个笔画都透着生杀予夺的寒意,与书房角落那修补残页的细碎声响,格格不入。
顾湛写完,将批好的公文随手推到一边,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角落里的沈砚似乎被这微小的动静惊扰了。他握着镊子的手轻轻一颤,那片刚刚粘合好的细小碎片边缘,米糊似乎涂得多了些,微微晕开了一小点淡痕。他立刻停下动作,有些无措地抬头看向顾湛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像受惊的鹿。
顾湛没有看他,只是又拿起另一份卷宗展开,目光沉凝。沈砚等了几息,见顾湛再无动静,才缓缓低下头,看着书页上那点小小的晕痕,眼中掠过一丝懊恼。他拿起一块极细软的棉布,轻轻地去吸那点多余的湿痕,动作更加小心翼翼,仿佛在修复一个随时会破碎的梦。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卷着雪片扑打着窗纸。暖炉里的炭火偶尔噼啪一声,爆出一点火星。书房里,只剩下顾湛翻动卷宗的沙沙声,和沈砚修补书页时,那几乎细不可闻的、如同春蚕食叶般的微响。
一主一仆,一杀伐一修补,在这深冬的暖阁里,构成一幅奇异而脆弱的和谐图景。只是那和谐之下,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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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初春,依旧裹挟着料峭的寒意,像一把迟钝的冰刀,刮得人脸生疼。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紫禁城巍峨的檐角,风卷起街角的尘土和零星的枯叶,打着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