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昏黄的灯光下,王老太停下手中的活计,眯起昏花的老眼,努力凑近那张薄薄的纸。她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一遍又一遍地、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个鲜红的“100”,仿佛那不是墨水印染的符号,而是某种具有实质温度的珍宝。喉咙里发出一种怪怪的、像是被什么堵住又努力疏通的声音,那是极度满足与难以言喻的哽咽交织在一起的声响。

“好…好囡囡!” 她终于发出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奶奶的囡囡…有出息了!” 她猛地将那张试卷紧紧贴在胸前,单薄的衣服下是嶙峋的肋骨。她的身体微微佝偻着,仿佛要用整个枯瘦的身躯去护住这张纸,护住这微光般的希望。昏黄的灯光在她饱经风霜、刻满岁月沟壑的脸上跳跃,那些常年被愁苦冻结的皱纹,此刻竟像干涸的土地遇上甘霖,一寸寸地舒展开来,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无数个夜晚,小卓就趴在用几块捡来的厚硬纸板垫着的小方桌上写作业。头顶那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泡,是这陋室里唯一的光源,光线昏暗得需要她将眼睛凑得很近。王老太总是坐在旁边那只吱呀作响的小板凳上,借着这微弱的光,缝补那些捡来的旧衣物。针线在她枯瘦却异常灵巧的手指间穿梭,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她的眼睛其实早已昏花,时常需要眯起眼,将针凑到灯下,反复好几次才能将线穿过针鼻。但她极少抱怨,只是时不时地抬起头,目光越过老花镜的上沿,长久地、温柔地落在孙女伏案读书的侧影上。

小卓偶尔从题海中抬头,猝不及防撞进奶奶的目光里。那目光像温暖的溪流,无声地包裹着她。王老太便会像做了错事被抓到的孩子,慌忙低下头,手指却更快地穿梭在布料间,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深深的、藏着无尽欣慰的弧度,轻声念叨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这昏暗灯光许下的虔诚心愿:“念书好…念书好哇…念书…囡囡以后…就不苦了…”

母女俩相依为命,生活困顿,王老太从来没有半句怨言,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孙女要好好读书,将来绝对不能受苦。

……

省城重点大学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像一道划破浓重阴霾的闪电,带着足以灼伤人眼的金光,劈开了破屋积年的晦暗与沉重。

“奶奶!奶奶!我考上了!我能去省城念书了!” 小卓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尖利颤抖,脸颊上飞起两团激动的红晕,像涂抹了最好的胭脂。她挥舞着那张纸,像挥舞着一面胜利的旗帜,冲进屋子,一把抱住了正在糊纸盒的王老太。

王老太被她撞得一个趔趄,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在看到通知书上那几个庄重醒目的大字时,像是瞬间被注入了生命的光源,爆发出惊人的、难以置信的光亮!她用那双皲裂如百年老树皮、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污垢的手,颤巍巍地、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纸。她没有立刻看字,而是先用指腹,一遍遍、一遍遍地、无比珍重地抚摸着纸张的纹理,感受着上面凸起的校徽和字迹,仿佛那不是印刷品,而是某种有生命的、需要用心去感受的圣物。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要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带着巨大满足又隐含无尽酸楚的叹息,那叹息从肺腑深处涌出,在破旧的屋顶下久久回荡:“好…真好…我的囡囡…飞出这穷窝窝了…飞出去了…” 浑浊的泪水,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通知书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