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学校的校训里刻着“扶危济困”,救溺水姑娘时毫不犹豫给她做了人工呼吸。
两个月后我又亲手淹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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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浊的江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翻滚着深褐色的浊浪,如同一条不安躁动的巨蟒,在暴雨初歇的黄昏里奔涌向前,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气和雨后的土腥气,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方守正扯了扯勒得有些紧的衬衫领口,步伐沉重地走在滨江公园湿漉漉的石板路上。不远处,滨江中学那座气派的办公大楼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阴影,刚刚结束的那场冗长而充满暗流涌动的年级会议,让他精疲力竭,琐碎的规则争议和无形的权力倾轧,像无数细微的粉尘,积累在他这个总是一丝不苟、力求公正公平的教导处副主任的胸腔里。
他只想逃离,让这带着腥气的江风,吹散脑中被“程序”、“规则”、“影响”塞得满满的烦闷。作为一个名字里就刻着“守正”,也将“规行矩步、清白做人”奉为圭臬的资深教师兼校领导,他习惯了站在讲台上那份受敬畏的、被包裹在“方老师”三个字里的体面光环。哪怕在家里,面对妻子王梅日渐冷漠的眉眼和如同对待精密仪器般的沟通,那份“体面”也是他唯一的盔甲。
突然——
“有人跳江了!”
“快看啊!是个女的!”
尖利的呼喊声撕裂了暮色中的低沉背景音。方守正猛地顿住脚步,循声望去。
几十米外,靠近一处探入江面的观景台,人群炸开一个缺口,如同被惊散的蚁群。浑浊湍急的江流中,一个纤细的人影正在剧烈沉浮。黑色的长发在水中散开,一双手臂徒劳地扬起,又瞬间被一个浪头卷进去。深色的裙摆像垂死挣扎的蝶翼,在水面无力地闪烁了一下,旋即又被更大的、仿佛裹挟着吸力的漩涡吞没大半。
肾上腺素瞬间冲顶!脑中那些关于“避嫌”、“程序”、“风险”的教导处副主任级别的思虑,在生命即将被浊流吞噬的瞬间,竟奇迹般地哑了火。“方守正”三个字所代表的社会角色、“体面”的铠甲、“教师规范手册”的条款——它们构成的坚硬外壳裂开了一条缝,一种近乎“本能”的东西破壳而出。是“扶危济困”的本能?还是更深层、被压抑已久、需要抓住点什么来证明某种价值的冲动?他来不及分辨。
“扑通!”身体比思想更快一步!他甩开外套,顾不得脱掉皮鞋,甚至没有看清落水者的脸,整个人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狠狠扎进了冰冷湍急的江水。
巨大的压力、刺骨的冰凉、污浊江水涌入鼻腔的窒息感瞬间将他吞没。他奋力划水,浑浊的视野里,那一抹黑色的漂浮物时隐时现。水流的力量大得可怕,像无数只蛮横的手在拖拽撕扯。他被冲得东倒西歪,灌了好几口腥涩肮脏的江水。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探出头换气都异常艰难。
近了!
他终于抓住了那片在水中散开的、湿滑的长发!奋力拖拽!手指碰触到的是冰冷僵硬的、属于年轻女性的身体皮肤触感。他用尽全身力气,拼着最后一丝清醒,借着水流回旋的一点点助力,死死钳住她,近乎狼狈地连拖带拽,终于将她扯上了相对安全的观景台边缘。他自己也几乎虚脱,半身还浸在水里,趴在冰冷的水泥台上剧烈咳嗽,喉咙里全是泥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