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平时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木讷的眼睛，此刻通红一片，死死盯着奶奶。那眼神里的东西，是奶奶从未见过的，陌生得让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嚣张的气焰都滞了一瞬。
“分家。”父亲的声音不高，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两个字，却像两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死寂的院子里，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娘，爹，我们分家。今天就分。”
空气凝固了。奶奶张着嘴，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这两个字砸懵了。短暂的死寂后，她猛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像被踩了尾巴的老猫：“分家？！林满仓！你反了天了！为了这几个赔钱货，你要跟你爹娘分家？！你这个白眼狼！遭雷劈的！”
她彻底疯了，扑上来就用枯树枝一样的手去抓挠父亲的脸：“我打死你个不孝的畜生！白养你了！分家？门儿都没有！除非我死了！”
父亲站着没动，任由她的指甲在自己脸上划出血痕，只是固执地重复着：“分家。”
爷爷蹲在堂屋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看不清表情，只闷闷地说了句：“老大，你这是做什么？一家人，闹什么分家？你娘脾气急，你又不是不知道。”
“爹，”父亲的声音干哑，“不分，这个家，我们一家人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就都去死！”奶奶跳着脚骂，“死了干净！省得碍眼！”
这场闹剧惊动了半个村子。左邻右舍探出头来，指指点点。最后是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实在看不过眼，黑着脸赶了过来。
“林老婶子！”村东头的三爷爷，当过几年生产队长，说话很有分量，他皱着眉，声音洪亮，“你这像什么话！满仓是你亲儿子！这三个丫头，也是你老林家的血脉！你天天这么作践孩子，传出去好听吗？不怕人戳断脊梁骨？”
“就是！分家怎么了？树大还分枝呢！满仓两口子勤快，还能饿死自己？”另一个老叔公也帮腔，“你要真把儿子逼出个好歹，老了谁管你？”
奶奶被几个长辈轮番训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嘟囔着“赔钱货”、“绝户头”，但气焰终究被压了下去。她喘着粗气，三角眼里射出怨毒的光，死死剜了我们姐妹和爸妈一眼。
“好！分！分！”她尖声叫道，带着一种恶狠狠的快意，“分家可以！你们不是有本事吗？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家里的房子、田、粮，一粒米一片瓦你们都别想带走！那是留给老二老三的！你们一家子扫把星，滚到猪圈狗窝去住吧！”
她唾沫横飞地开出条件：“村头挨着河滩那间放杂物的破柴房，给你们！还有……”她眼珠转了转，满是算计，“靠西河沿那两块薄田，加起来不到两亩，也给你们！种不种得活，看你们命！还有，每年得给我们老两口五百斤谷子，两百块钱养老钱！少一粒米，少一分钱，我告到公社去告你们不孝！家里的房子、剩下的田，以后都是老二老三的，跟你们屁关系没有！签字画押，别想赖！”
那两亩田，是出了名的贫瘠，沙土地，存不住水。那间柴房，比我们现在住的还要破败，墙都歪了，屋顶露着好几个大窟窿，夏天漏雨冬天灌风，真跟狗窝差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