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家也没闲着。料理完那两亩田,洗衣做饭的间隙,她手里永远拿着针线。帮村里的婶子大娘缝补衣裳,改旧衣,手指被针扎了无数次。后来听说镇上小饭店缺人手洗碗,她立刻就去应了。每天傍晚,她匆匆扒完饭,就揣着两个冷硬的窝窝头,赶好几里地去镇上。油腻的碗盘堆得像小山,刺鼻的洗涤剂泡得她双手红肿、开裂,一道道血口子,冬天被冷水一激,钻心地疼。她咬着牙,一遍遍刷洗,就为了那点微薄的工钱。
无论多累,无论多晚,家里的灶膛总是热的。锅里永远会给我们姐妹留一份热腾腾的饭食。有时是糙米饭配一点咸菜,有时是红薯稀饭,偶尔父亲抓到了鱼,就是难得的荤腥。爸妈自己常常是就着咸菜喝点稀的,把稠的、好的都留给我们。他们真的做到了,再也没有让我们饿过一次肚子。饭桌上,即使是最简单的食物,爸妈疲惫的脸上也总带着满足的笑,看着我们狼吞虎咽,那笑容里有种沉甸甸的力量。
村里关于我们家“不自量力”的闲话没断过。奶奶更是像个阴魂不散的监工,时常拄着拐杖,“路过”我们那间破柴房。看着父亲天不亮就出门,母亲在田里累得直不起腰,她就撇着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我们耳朵里:
“哼,瞎折腾!带着三个赔钱货,住个狗窝还当宝了?”
“林满仓,你骨头贱,天生就是扛木头的命!还想着翻身?”
“啧啧,看看张秀云那手,糙得跟老树皮似的,还学人去饭店洗碗?也不嫌丢人!”
“建房子?就凭你们?卖血都买不起一块砖!生了三个丫头片子,建了房也是给外人住!早晚是绝户的命!”
这些风凉话像刀子,但爸妈像没听见。父亲扛起油锯出门的背影更加沉默,也更加挺直。母亲洗着堆成山的碗碟,手上的裂口渗着血丝,眼神却异常平静专注。他们用沉默的汗水,一点点地砌着属于我们自己的堡垒。
那几年,爸妈像是铁打的人。父亲在矿上伤过一次腰,被落石砸到,躺了半个月,能下地了立刻又去了。母亲累晕在田埂上,被邻居发现抬回来,喝了碗糖水,下午又扛着锄头下了地。他们的脸上刻满了风霜,皱纹深得像沟壑,背也佝偻了,手上的老茧厚得刀子都割不破。但他们的眼神,却一天比一天亮,一天比一天有神采。那里面燃烧的,是憋着一口气也要让女儿过好日子的狠劲,是绝不再向命运低头的倔强。
钱,是一分一分抠出来的。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要攒着换盐。衣服补丁摞补丁。我们姐妹放学回来,做完作业就帮母亲干力所能及的活儿,拔草、喂鸡(后来终于养了两只)、捡柴火。日子清苦得像黄连,可柴房里那盏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下,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说话,灯光昏黄,却映照着我们每个人眼里跳动的、充满希望的光。那光,比什么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