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他命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公子,您的身体……”季平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更衣!”扶苏的目光扫过来,平静无波,却让季平瞬间噤声,慌忙取来叠放在一旁的衣物。
不再是那粗糙的麻布内衬。季平为他穿上的,是玄色的深衣直裾,外面罩着一件象征身份的深青色曲裾长袍。衣料是相对精细的丝麻混纺,但依旧厚重挺括,远非前世的奢华可比。腰带是硬质的皮革,束紧腰身,上面悬挂着一枚代表监军身份的铜制虎符,以及一块温润的青色玉珏。最后,季平为他戴上象征长公子身份的高山冠。
当那顶用细藤为骨、外覆漆纱、形似山峰的高山冠落在他头上时,一股沉重的压力也随之而来。这不仅是物理的重量,更是身份、责任与此刻步步逼近的巨大危机的象征。
他站起身。身体依旧虚弱,脚步甚至有些虚浮。但当他挺直脊梁,目光透过简陋营帐那敞开的门帘,投向外面被夕阳染成一片暗红、弥漫着黄沙与肃杀之气的上郡大地时,一股沉寂了太久的力量,开始从这具身体深处,从那个融合了两世记忆的灵魂深处,缓慢而坚定地苏醒。
风沙卷过辕门,带着金铁交鸣的呜咽。
“扶苏公子何在?陛下诏书至——!”
尖利高亢、拖着长长尾音的宣喝声,如同淬了毒的冰锥,骤然刺破了上郡军营黄昏的肃穆。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压过了营寨内风掠旌旗的猎猎声、士卒巡行的甲叶碰撞声,甚至压过了塞外亘古不息的风沙呼啸。
整个军营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活动的身影都僵住了,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惶恐、茫然,齐刷刷地投向中军大帐的方向。
来了!带着那杯注定的毒酒!
大帐内,空气骤然凝固。蒙恬,这位身经百战、威震匈奴的帝国大将,正与扶苏低声商议着什么。当那声宣喝穿透帐幕,蒙恬宽阔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原本沉稳如山的面容瞬间绷紧,浓眉下那双锐利的鹰眸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厉芒,猛地转向扶苏,脱口低吼:“咸阳?诏书?这个时辰?!” 声音里充满了震惊与一种极其不祥的直觉。
季平更是吓得面无人色,端着陶壶的手剧烈颤抖,浑浊的水泼洒出来,浸湿了他深青色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惊恐地看着自家公子。
扶苏端坐在主位的矮榻上,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夕阳的余晖透过帐门的缝隙,恰好斜斜地照射在他半边脸上。那光,将他玄色深衣的轮廓勾勒得异常清晰,也将他另一半脸孔笼罩在浓重的阴影之中。阴影下的嘴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唯有暴露在光线下的一只眼睛,瞳孔深处仿佛有极寒的冰川在无声地崩裂、重组,最终冻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幽潭。
他没有回应蒙恬的低吼,也没有看惊慌的季平。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营帐,穿透了塞外的风沙,死死地钉在帐外那个即将踏入的身影之上。前世高楼坠落的冰冷触感,与此刻诏速降临的死亡阴影,在灵魂深处轰然碰撞、重叠。那两张背叛者的脸——林皓和陈伯——在记忆的暗流中扭曲、模糊,最终幻化成一个模糊而阴鸷的宫廷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