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拨断琴弦烬阳录

史官南宫靖编纂《烬阳录》,笔端尽是王朝倾颓、群雄凋零的血腥记录。

他曾目睹挚友萧云起在城破前夜饮下血酒高歌赴死,铁甲在烈火中化作赤金残骸。

旧卷边角黏着早已褪色的蔷薇花瓣,暗香与记忆中的血腥交织成网。

纸页深处夹着一张泛黄宣纸,银钩铁画却写着“莫笑死生由天”——那是青梅竹马凌明月的绝笔。

当年城楼火起,她以琴弦勒断咽喉,只为不拖累他撤离的脚步。

南宫靖鬓边青丝熬成霜雪,终在最后一页亲手勾勒:

“史者虚妄,无非为活者粉饰太平,为死者构筑囚牢。”

新墨未干,窗外忽有少年嬉闹声飘来,哼唱着前朝小调里那段悲凉结尾:

“曲终人不见——”

他猛然抬眼,浑浊目力所及处,恍见烈焰燃尽后,那个曾执扇掩笑的影子。

一失手,旧笔应声折断在残稿之间。

暮色熔金,沉沉地浇筑在文昌阁斑驳的朱漆梁柱上,像冷却的淤血。庭院里那几株西府海棠早已枯败,嶙峋的枝丫划破天际,伸向灰蒙蒙的虚空,如同向已逝的王朝张开的、乞求无果的枯手。

阁内,墨气沉滞凝噎。高大的书架列兵般林立在昏暗中,沉默地托举着历代积攒的竹简、帛书、纸卷。一卷卷,一册册,泛黄残旧得如同被遗忘的尸骸。时间的浮尘在从高窗斜插进来的稀薄光柱里飘浮、旋舞,最后落在伏案人近乎纯白、仿佛覆着一层寒霜的发髻之上。

南宫靖缓缓搁下手中那杆细如竹枝、毫端却浸润饱含漆黑深意的狼毫。笔落无声,却似乎惊起了沉寂阁楼深处蛰伏的什么气息,一层无形的尘灰簌簌落下,更添沉重。他面前铺展的不是纸,是一段刚硬的、几可闻铁锈血腥气息的绢帛。《烬阳录》的最后一章,那些字墨是新凝的,带着冷铁般锐利的光泽,叙述的却是三十年前那场终结一个旧日繁华的铁与火的浩劫。绢帛下,压着一本纸页松脆泛黄、卷边磨损严重的旧卷宗——那是先皇景帝末年编修的《景隆实录》草本,早已被历史的泥沙所封存。

视线不由自主地滑向那旧卷摊开的某一页。早已变深、干硬如焦枯血痂的墨迹旁,黏着一点异色。是一枚褪尽了鲜妍、几乎与陈旧纸张融为一体的深褐枯花。曾是蔷薇,南宫靖知道。花瓣缩皱,边缘锐利,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暗哑香气,像是深埋的叹息。就在这缕气息触碰到记忆闸门的瞬间,一股久远的、浓烈的、混杂着铁锈硝烟与焚烧血肉的可怕焦糊气息,轰然冲破了尘封三十年的壁垒,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将那微弱的花香撕裂、吞噬、又紧紧缠绕。

他猛地闭上眼。

轰——!

并非真实的雷暴,是记忆深处震耳欲聋的炮声炸裂开来,如同巨兽垂死的嘶吼。铅云低垂,沉甸甸地压在殇阳城的上空,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和焦灰的灼热刺痛感。昔日巍峨壮观的城垣早已碎裂变形,宛如被啃噬得残破不堪的巨人骨骸,在弥散的风烟硝尘中痛苦地裸露着伤口。每一道豁口里都堆叠着无数无名尸骸。

南宫靖那时尚是一缕墨色青丝贴在汗湿额头,身着史官沉静的玄青色直裰,深一脚浅一脚踩踏着黏腻滑溜的泥土,脚下深褐色的土地里,早已不知浸透了谁的血,粘稠得拔不起脚。空气饱含着水汽,混杂着焚烧、腐烂和新鲜血液的腥甜,凝滞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