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横亘在了沉重的黄花梨镇纸和他猝然踏下的、衰朽不堪的右脚脚踝之间!

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由下而上,沿着他早已枯竭衰败的经络,狠狠刺入四肢百骸!那是一种纯粹的、无法回避的、极其强烈的物理感官刺激,粗暴地将他强行拉回现实!

“呃…!” 他闷哼一声,身体因剧痛猛地蜷缩了一下,浑浊混沌的意识被这剧痛狠狠劈开!眼前那片迷离的、带着温柔浅笑的灼灼明黄虚影,如同被巨石砸中的水中倒影,瞬间剧烈摇晃、破碎、裂解!

没有火焰!没有倾城的笑脸!

只有文昌阁内无边无际的、仿佛凝固了千百年的沉暗暮色。只有石案上那兀自带着新鲜湿气的“史者虚妄”几字。只有脚下……一截乌黑、冰冷、早已失去生命力的断竹。

他的笔杆。

那根不知陪伴了他多少春秋、刻写了无数王朝血泪与个人浮沉的笔杆,此刻,正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彻底断为两截,凄惨地横卧在冰冷的、布满细微刻痕的青砖地面之上。

断口新鲜,裂茬刺眼。笔头的细毫被砸得四散飘零,狼藉一地,如同一蓬失去生命的枯草,染着漆黑的墨点。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断笔上,浑浊的眼珠剧烈颤动,里面翻涌着惊愕、剧痛、茫然……以及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击穿的……荒谬!最后,他艰难地、缓缓地抬起头。

目光越过阁楼那蒙着厚厚灰尘、已看不真切窗外景物的雕花木窗棂。

更深更沉的暮色,如同浓稠冰冷的黑色潮水,彻底吞没了整座帝都。远处朱雀长街的喧嚣早已平息,只剩无边的沉寂弥漫。

“咔嚓”——

清脆裂帛般的声响并非来自记忆深处焚城的烈焰,它切切实实、冰冷地炸裂在死寂的文昌阁地面。南宫靖枯瘦的身体如同被这声脆响刺穿灵魂,剧烈地一颤,随之从那张几乎榨干了他一生气力的冰冷圈椅中彻底瘫软下去。剧痛如同活物,从脆弱的脚踝骨缝里瞬间攀爬缠绕而上,啃噬着每一寸早已干涸衰败的经络,蛮横地将他拖拽回这具沉疴满身、行将就木的躯壳之中。

眼前明黄色的幻影片片碎裂,消散。南淮焚城的烈火也倏然熄灭,只余下墨色浓郁的黄昏如同黏稠的墨汁,无声地淤积在阁楼的每个角落,沉甸甸地压得人透不过气。

他蜷缩着,布满斑驳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想去碰触钻心的痛处,指尖却在即将触及那片狼藉前猛地顿住——目光如同被烫到,死死钉在地上那断成两截的乌木笔杆。狼毫早已四分五裂,漆黑的细毫狼藉地散落在冰冷的青砖上,浸染着深暗的墨汁,犹如一场无声的小型屠杀后的痕迹。断茬森白刺眼,像枯骨露出的嘲讽笑脸。那不仅仅是支笔。那是他一生道心的凭依,是与萧云起铁血遗志相系的符契,更是他无数次在暗夜中舔舐伤口、试图以冰冷文字对抗虚无深渊的唯一武器。

断了。如同他脚下的路,身后的光阴,心中所有曾经坚韧的念想。

“……虚妄……”一声模糊的、如同从深井底部溢出的呜咽挤破了干裂的唇瓣,带着铁锈的血腥气散入凝滞的空气。“……筑囚牢……”他喃喃着,浑浊的双眼茫然地投向不远处石案上那几行刚刚凝固、字字如刀的新墨——正是这句由他亲笔写下的判词,此刻映着窗外最后一点残光,仿佛也正裂开嘲弄的嘴角。那冰凉的绢帛不再是承载历史的册页,更像一具刚刚由他亲手封缄的棺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