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东宫的回廊像条蛰伏的蛇,廊柱上的盘龙雕刻在宫灯映照下,鳞片泛着冷光。沈砚之握着那枚象牙牌,指尖的温度几乎要将牌面焐热——周御史当年在东宫任詹事时,想必也常走这条回廊,只是那时的他,或许还想不到多年后,这枚令牌会成为揭露阴谋的钥匙。

“沈先生请留步。”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书卷气。

沈砚之转身,见是个穿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束着方巾,手里捧着卷书,正是名册上记着的“东宫洗马苏文渊”。此人步履轻缓,袖口绣着半枝墨竹,倒像个潜心治学的儒生,看不出半点影卫营旧部的痕迹。

“苏大人。”沈砚之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的袖口——墨竹的竹叶间,藏着个极小的月牙针脚,是影卫营的暗号。

苏文渊的目光在他左脸的疤上停了一瞬,随即移开,将书卷往臂弯里一拢:“殿下正在偏殿夜读,听闻有‘故人’持周大人的令牌求见,特命下官来迎。”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李御史的事,先生想必已知晓?”

“刚听说。”沈砚之跟上他的脚步,廊外的风雪声越来越近,“苏大人可知他死前见了谁?”

“太子殿下。”苏文渊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李御史从殿里出来时,手里攥着张纸条,嘴里只念叨着‘冰蚕花’三个字,没过半个时辰,就被发现死在回府的路上,脖子上有银线勒过的痕迹——是‘皮影’的手法。”

冰蚕花……沈砚之的心猛地一沉。百草翁说过,这花是“牵机引”的药引,只长在漠北冰川。李御史提这个,难道是发现了二皇子与北狄的联系?

偏殿的门虚掩着,透出淡淡的檀香。沈砚之推门而入时,正看见太子赵衡跪在佛前诵经,素色僧袍的袖口沾着点墨渍,面前的小几上摆着本摊开的《论语》,批注密密麻麻,倒真像个潜心向学的储君。

“沈大侠。”太子转过身,眉目温和,只是眼下的青黑掩不住疲惫,“周先生的令牌,多年未见了。”他指了指旁边的锦凳,“坐。”

沈砚之没坐,目光扫过殿内的陈设——墙上挂着幅《雁门关图》,是周御史当年亲笔所绘,图上的关隘标注与老鬼藏在粮仓的布防图惊人地相似。

“殿下可知李御史之死?”沈砚之开门见山,残剑在袖中微微震动。

太子的手顿了顿,念珠缠绕的指尖泛白:“知道。他死前递上份奏折,说查到三皇兄府里有北狄女子,还藏着‘破虏枪’。本王正想细问,就传来了他的死讯。”他抬眼望向沈砚之,目光坦诚,“沈大侠今日来,想必是为了此事?”

沈砚之刚要开口,殿外突然传来太监的尖声通报:“二皇子殿下到——”

赵琰的笑声紧跟着飘进来,带着酒气:“皇兄深夜诵经,倒让弟弟想起当年在雁门关,周先生教我们读《孙子兵法》的日子。”他推门而入,身上的月白锦袍沾着雪,手里把玩着个玉瓶,“听说沈大侠也在?正好,弟弟得了瓶漠北的‘冰蚕酿’,特来与二位共饮。”

玉瓶的封口一打开,沈砚之立刻闻到股熟悉的腥气——是冰蚕花的味道!

“二皇兄倒是好雅兴。”太子的声音冷了几分,“这时候送酒,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赵琰笑而不语,将玉瓶往小几上一放,瓶底与桌面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偏殿里格外刺耳。“沈大侠背上的伤,该用冰蚕花来敷,效果比火棘根好得多。”他的目光像毒蛇,缠在沈砚之的黑袍上,“不知影卫营的名册,大侠交出去了没有?”

沈砚之的手按在袖中残剑的剑柄上。赵琰敢在东宫说这话,显然是吃准了太子不敢轻易动他,甚至可能……太子与他早有默契。

“二殿下说笑了。”沈砚之缓缓后退半步,背靠着那幅《雁门关图》,“李某人既已死,名册的事,自然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赵琰突然提高声音,玉瓶被他捏得咯咯作响,“那老鬼藏在粮仓的‘破虏枪’,难道也能不了了之?”

殿外的风雪突然变大,卷着雪沫子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无数只手在挠。太子的脸色变了变,刚要说话,就见苏文渊突然冲了进来,手里举着张纸:“殿下!不好了!三皇兄在宫门外求见,说……说要揭发二皇兄私通北狄!”

赵琰的脸色瞬间铁青:“他敢!”

“有何不敢?”殿外传来赵珩的声音,比赵琰的更冷,“三弟这里有北狄王给你的密信,还有你派人送甲胄出塞的账册,足以让你万劫不复!”

沈砚之的目光在兄弟二人脸上转了一圈,突然明白了。这哪里是揭发,分明是演给太子看的戏!赵珩与赵琰唱双簧,无非是想逼太子站队,若太子护着赵琰,他们便联手揭发太子包庇;若太子弃了赵琰,赵珩便能趁机除掉竞争对手——好毒的计策!

“够了!”太子猛地站起身,念珠掉在地上,滚到沈砚之脚边,“你们当东宫是什么地方?!”

就在这时,沈砚之突然弯腰捡起念珠,指尖触到串珠的瞬间,瞳孔骤缩——其中一颗紫檀珠是空心的,里面藏着根极细的银线,线头缠着点暗红的粉末,正是“牵机引”的毒!

这念珠,太子日日握在手里,难道他早就中了毒?!

“殿下!”沈砚之刚要提醒,赵琰突然将玉瓶掷了过来,里面的“冰蚕酿”泼了太子一身!酒液触到皮肤,立刻泛起红疹,太子闷哼一声,竟软软地倒了下去。

“皇兄!”赵珩假意惊呼,却往沈砚之这边退了两步,挡住了他靠近太子的路,“沈大侠,你看,皇兄这是中了北狄的‘冰蚕毒’,看来他与北狄勾结,是真的了!”

苏文渊目眦欲裂,拔剑就要冲上去,却被赵琰的侍卫拦住。偏殿的门被死死守住,宫灯的光忽明忽暗,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扭曲。

沈砚之的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雁门关图》的卷轴硌得他生疼。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太子,看着步步紧逼的赵珩,看着嘴角含笑的赵琰,突然想起老鬼说的:“皇家的人,心比北狄的冰还冷。”

残剑终于出鞘,剑光在宫灯映照下划出半道弧,不是攻向任何人,而是劈向那幅《雁门关图》!卷轴裂开的瞬间,露出后面的暗格,里面藏着个铁盒——是周御史当年留下的!

“那是什么?!”赵珩和赵琰同时惊呼。

沈砚之用剑尖挑开铁盒,里面没有密信,只有半枚虎符,与老鬼藏的那半正好拼成完整的“北境”符印!还有张字条,是周御史的笔迹:“东宫有蛊,非虎符不能镇。”

蛊……是指太子中的毒,还是指潜伏在东宫的内鬼?

就在这时,苏文渊突然挣脱侍卫,扑向赵琰,嘴里嘶吼着:“是你!是你让王瑾在太子的茶里下毒!”

王瑾……太子的贴身太监,正是影卫营名册里那个没标暗号的名字!

赵琰的脸色变了,袖中的银线突然射出,直取苏文渊的咽喉!沈砚之早有防备,残剑横挡,银线被剑脊的豁口绞断,回弹的力道带着他往暗格扑去——那里或许还有别的东西!

果然,暗格深处藏着本小册子,是太子的起居注,其中几页被撕去,只剩下边缘的残痕,隐约能看见“冰蚕花”“北狄使者”“二皇子府”等字样。

“抓住他!”赵珩怒吼着扑上来,腰间的佩刀劈向沈砚之的后心。

沈砚之反手将铁盒掷向他,同时抓起起居注,拽着苏文渊往殿后冲——那里有扇小窗,是周御史当年为了方便深夜离宫特意开的。

“沈大侠!你带起居注走!”苏文渊突然挣开他的手,拔剑挡住追来的侍卫,“我知道王瑾藏在哪,我去引开他们!”

沈砚之看着他被侍卫包围的背影,看着他官袍上那半枝墨竹在刀光里晃动,突然想起老鬼手背上的月牙疤。这些藏在暗处的人,明明怕得发抖,却总在关键时刻,把生的机会留给别人。

他从后窗翻出去时,听见偏殿里传来苏文渊的怒吼,还有赵琰气急败坏的咆哮。风雪卷着他的衣袍,往宫墙的方向飘,怀里的起居注被体温焐得发烫,像老鬼当年塞给他的那只热包子。

宫墙外的小巷里,影带着几个影卫营旧部正等着,见他出来,立刻递上匹快马。“老陈头说,雁门关那边打起来了,北狄的骑兵已经过了黑风口!”

沈砚之翻身上马,残剑在腰间轻颤。他回头望了眼东宫的方向,偏殿的火光已经燃起,映红了半边天,像极了当年镇北王府那场火。

“去雁门关。”他勒紧缰绳,马蹄踏碎巷子里的薄冰,发出清脆的响,“告诉守将,虎符在此,让他死守关隘。”

快马冲出京城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沈砚之摸了摸怀里的虎符,又按了按左脸的疤。他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东宫的火灭了,边关的烽火,却正旺。

但他不怕。

因为老鬼的账册还在,周御史的虎符还在,苏文渊的墨竹还在。

更因为,残剑还在,他还在。

风雪掠过耳畔,像无数人在喊:“守住雁门!守住雁门!”

他扬鞭催马,往雁门关的方向疾驰而去。前路纵有千军万马,他这柄残剑,也要劈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