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野闻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被打断的烦躁和询问。我抬起手,没有看他,只是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左胸口。然后,指尖落下。
不是旋律。是节奏。一个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笨拙的钢琴音色构成的节奏型。几个低音区的单音,刻意放慢了速度,沉重、滞涩,带着一种拖着脚步在泥泞中跋涉的疲惫感。每一个音都敲得很实,间隔不均匀,像是模仿一颗不堪重负的心脏,在极度疲惫下艰难跳动的样子。
咚…咚…咚…咚…
单调的琴音在寂静的排练房里显得格外清晰。陆野看着我的手指在琴键上笨拙地敲击,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汗湿的胸口。他眼中的烦躁慢慢沉淀下去,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和……某种奇异的了然取代。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苦涩得像嚼碎了黄连。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明显的颤抖。然后,他对着麦克风,不再试图冲击高音,而是任由那疲惫感彻底渗透进声音里。他唱出的词句低沉、沙哑,甚至有些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泥泞里拔出来,带着沉重的喘息和力竭的拖沓。
奇迹般地,那原本僵硬断裂的过渡,在这份真实的疲惫和滞涩中,被赋予了沉甸甸的生命力。不再是技巧的堆砌,而是一种情感的自然流淌,从力竭的谷底,挣扎着向上攀爬。
队友们疲惫的眼睛亮了起来,有人轻轻跟着节奏点起了头。
最后一个疲惫的音符落下。陆野撑着麦克风支架,大口喘息。他胸腔里的心跳声依旧沉重,但那份混乱的挫败感似乎消散了一些。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昏暗的灯光,落在我身上。这一次,不再是审视,也不是创作时的狂热指令。那眼神很深,很沉,像幽潭的水,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疲惫过后的松懈,有被理解的震动,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温柔的专注。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排练房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然后,他抬起手,没有指自己的胸口,也没有指向设备。那只沾着汗水和灰尘的手,朝着我的方向,极其缓慢地、郑重地,竖起了大拇指。
没有声音。只有他胸腔里,那沉重却渐渐趋于平稳的心跳声,在我寂静的世界里,如同温暖的潮汐,一下,又一下,缓缓地漫过沙滩。
手术室顶灯惨白的光晕在眼前模糊、旋转,最终彻底熄灭。
意识像沉入深海的石头,冰冷、黑暗、沉重。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混沌。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消毒水的味道尖锐地刺入鼻腔,浓烈得令人作呕。头顶是陌生的、带着柔和花纹的天花板。
周围很安静。
不,不对。
不是安静。
是声音!无数种声音!像蓄积了千年的洪水,在堤坝崩塌的瞬间,以一种毁灭性的力量,疯狂地涌入我的耳道,冲击着我脆弱而崭新的听觉神经!
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嗒…嗒…”声,清晰得如同擂鼓。窗外遥远模糊的汽车鸣笛,尖锐地刮擦着耳膜。隔壁病房隐约传来的电视声、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走廊时轮子滚动的“咕噜”声、甚至自己粗重而陌生的呼吸声……所有的声音都在同一时间尖叫着、咆哮着,争先恐后地挤进我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