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自己的战场。每一道错题,都是一处被攻克的据点。他用鲜艳的红色圈出那些阴险致命的陷阱,笔迹刚硬如刀锋,留下触目惊心的记号;流畅的蓝色则是他开疆拓土的刀锋,笔触利落地斩开思维的荆棘,写下从题目荒原中劈开的新思路、新解法;而在空白处,绿色水笔则化身细密坚韧的藤蔓,执着地盘绕、勾连,将零散的步骤、偶然关联的知识点、乃至跨学科的微妙呼应,都收束、捆绑,最终编织成一张巨大、逻辑严密的立体知识网。每一个色彩和字迹都成为他在黑暗中艰难攀登过程中留下的刻痕。
3
高三的日子沉重而严苛,每一天都被刻板地划分、填充。在日复一日的挤压和拼搏之下,陈默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三明治”节奏。
黎明前最黑冷的时刻,宿舍铁床吱呀一声轻响。他披上厚重的棉衣挡寒,蹑手蹑脚地滑下高低床冰凉的铁梯,如守夜人般提前占据教室昏暗一角。头顶惨白的荧光灯管嗡嗡低鸣着被点亮,他在书堆后摊开历史课本,纸页在冻得发僵、带着晨间霜气的指尖下哗啦作响。那些盘踞在头脑中尚未融化的沉重史实条文,宛如带着苦涩麦麸的粗粞黑面包,他咀嚼起来,感觉吃力却有一种实在的饱腹感充溢脑海。
时间推移到短暂宝贵的课间,喧闹声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物理、数学,理科的砖石坚硬无比。他铺开印着密密麻麻铅字的雪白习题,在演算纸上密集推理和笔算的声音沙沙作响;当一道难题骤然被明亮的逻辑链条劈开,找到通途时的瞬间通透感,恰如一口咬入酱汁丰腴、肉香浓郁的扎实夹心肉饼——这是核心的能量来源。
直到深夜,宿舍熄灯后的黑暗与寂静彻底笼罩世界。眼皮沉得仿佛挂着铅坠,他裹着厚棉被倚靠在墙角,只剩一支笔筒手电发出幽微如豆的光。强撑着倦意翻开小小的英语词汇书,那些顽固的生词一次次溜走又被一次次揪回。舌尖顶着上颚,固执地默诵每一个字母与音节组合,如昆虫羽翼颤动般的低微念诵在沉静的夜里微不可闻,直至头脑嗡嗡作响,实在无法维系最后的清醒……终于昏昏睡去,仿佛疲惫不堪时有人温柔递来的一层清甜蜂蜜。
母亲依旧定期前来,只是紧绷如刀锋的下颚线条略微柔和了些。她会留下盛满热汤的不锈钢保温桶和一叠新买的试题集,嘴里仍旧念叨着那套不变的逻辑:“隔壁张阿姨的儿子今年保送清华了……你少睡点没关系,考上了才是天大的道理!”
陈默点点头,默默接过东西。保温桶沉甸甸的,带着刚离开炉灶的温度,有些烫手。他抱着它,没有说话。
高考结束的那天傍晚,校园里的人声像潮水一般漫上来又退下。陈默没有和任何人告别,他独自一人,背着一个磨得发白、装满高中三年印迹的书包离开学校。沉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陈旧的吱呀声,将那片灯火通明的喧嚣校园一点点隔绝在外。
回到家中那间被书山试题海几乎淹没的小屋,出奇的安静。父母都没回来。他坐到书桌前,拿起桌面正中央那个笨重的旧式闹钟,拧开发条开关。紧绷到极限的发条获得一丝解脱,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带动着三枚纤细的指针艰难地完成了最后半格移动,随即彻底停摆。表盘上,那只通身红色的硬塑料小公鸡雕塑,也终于低下了那颗高高昂起、仿佛无时无刻在鸣啼报晓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