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入此局,不乱己心。即入此局,当破局而出…” 苏砚低声重复着父亲那染血的遗言,又咀嚼着老者今日的点拨。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感,如同山间清冽的溪流,缓缓涤荡过他充满仇恨与困惑的心田。棋局上的“破”,原来并非仅是杀伐制胜,更是心境的超脱与对全局本质的洞察。他看向云栖,眼中除了感激,更多了一份深深的探究。这位深藏幽谷的奇人,究竟是何来历?他的棋道,为何总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悲悯与疏离?

山中岁月如溪水流淌,转眼已是一年寒暑。苏砚的棋力在云栖的打磨下突飞猛进,昔日的浮躁与戾气沉淀为一种内敛的锋芒。他渐渐感到,忘忧谷虽好,却终究是避世的桃源。父亲的冤屈、徐慕川的名字,如同沉在心底的顽石,并未因棋艺的精进而消解,反而在每一次对弈的清明时刻,变得更加沉重清晰。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了结。

一日,苏砚终于按捺不住,在棋局间隙,他看似无意地提起:“先生棋道通玄,见识广博,不知可曾听闻京师棋坛旧事?尤其…十余年前,那位以棋入仕,后又…陨落的苏文瀚苏侍郎?”

云栖执棋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并未抬头,目光依旧落在错综复杂的棋局上,声音平淡无波:“苏文瀚?略有耳闻。棋力不俗,可惜…为人过于刚直,不知圆融变通,终为世所不容。宦海浮沉,棋局诡谲,刚极易折,亦是常理。” 他落下一子,语气淡漠得近乎冷酷,仿佛在谈论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苏砚的心却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父亲在老者口中,竟只换来“刚极易折”四个字?这与京城流传的、徐慕川构陷父亲“刚愎自用、不通时务”的污蔑之辞何其相似!一股被欺骗的怒火和巨大的失望涌上心头,他强忍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先生…也认为家父…是因不通时务而取祸?” 他第一次点明了自己的身份。

茅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山风穿过竹林的呜咽声。云栖缓缓抬起头,那双洞彻世情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苏砚极力压抑的悲愤与质问。他沉默良久,脸上那层超然物外的淡然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深藏其下的复杂与疲惫。

“砚儿…” 一声久违的、带着沉痛与沙哑的呼唤,如同惊雷般在苏砚耳边炸响!

苏砚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带翻了身下的竹凳,紫檀棋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黑白子迸溅而出,散落一地。“你…你叫我什么?!”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老者,父亲悬梁前那平静到绝望的眼神,与云栖此刻眼中那深沉的痛苦与无奈,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云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解开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最上面的两颗布扣。衣襟微敞,露出锁骨下方一片狰狞扭曲的暗红色疤痕!那疤痕深切入骨,形状恐怖,显然是陈年旧伤,是烙铁留下的印记!烙印的轮廓,依稀可辨,正是朝廷重犯才有的特殊标记!

“这…这是?!” 苏砚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刑部大狱…水刑…烙铁…” 云栖,或者说,真正的苏文瀚,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中艰难挤出,“那夜…徐慕川要的,不仅是我死…更要我亲口承认那莫须有的通敌之罪,成为他铲除异己的铁证!他派人…百般折磨…” 他指着那狰狞的烙印,身体因痛苦的回忆而微微颤抖,“那姓徐的爪牙…用烧红的烙铁…逼我画押…我…我咬碎了舌头…宁死…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