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每一次承诺的里程碑奖金,如同诱人香饵之后,迅速沉没在“行情不好”、“项目回款困难”、“公司要长远发展投资未来”那套万能的含糊说辞中。偶尔有微薄的、远低于约定的绩效奖金发出,王鸿义必定要站到办公区中央,声情并茂地细数自己的“慷慨”和背负的巨大经营压力,再画一个更大、更诱人的饼——那个关于“期权”的许诺,在他唾沫横飞间被反复描绘,像空中楼阁,色彩浓烈却始终遥不可及。支撑着所有人的,似乎只剩下他不断重复强调的那个词:“熬”。熬过这个季度就好了,熬过这个项目就好了,熬过今年……曙光就在眼前。

员工休息区的咖啡机嗡嗡作响,吐出廉价的香精气味。空气里漂浮着无法散去的苦涩的咖啡因味道,混杂着夜晚电脑主机运转散发的微弱焦糊气,凝结成一层看不见的粘稠罩子。玻璃幕墙外,城市的霓虹亮得刺眼,车流在远处的高架桥上织成一匹无声滑动的锦缎。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只有指尖敲打键盘的单调噼啪声此起彼伏,像是被无形皮鞭抽打着的、永不停歇的秒针,在死寂的牢笼里重复着同样的节奏。

又一次加班到凌晨。电梯狭小的金属空间急速下坠,轻微的失重感让人心跳微滞。走出冰凉的写字楼,十二月底的寒风像裹着冰渣的刀子,直往骨头缝里钻。路边一排光秃秃的树只剩下狰狞尖锐的枝条,倔强地刺向漆黑寒冷的夜空。

启动我那辆灰扑扑的老旧代步车,发动机在冰冷的空气里一阵咳嗽般喘动后才不情不愿地打着火。导航屏幕跳出熟悉的回家路径。深夜空旷的街道上,车尾灯偶尔拉出一道道暗红而模糊的光弧。疲惫像浸透了水的棉被,沉甸甸地压覆在每一寸神经上,眼皮重得发烫,视野边缘开始微微晕染、模糊。只有车内仪表盘微弱的光源映着我的脸。车窗外掠过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印着某个穿戴整齐笑容光鲜的商务精英,手里握着最新款手机,灯光照亮他自信的轮廓——那笑容像一片薄薄的、冰冷的雪花,瞬间撞上我的车窗玻璃,无声无息地融化,只留下一个无法聚焦的模糊水痕,随即被黑暗吞没。

红灯转绿的刺眼亮光猛地扎进眼底。几乎是同时,一声尖锐得近乎撕裂空气的鸣笛从侧面悍然撞入耳中!余光里,一片巨大的、无法抗拒的黑影裹挟着死亡的气息,排山倒海般碾压过来!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涌向头颅,心脏在胸腔里发出破钟般沉重而绝望的一声嗡鸣——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凄厉尖锐的哀嚎。

“砰——!哗啦——!”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在瞬间被巨大的撞击扭曲、压缩、狠狠抛掷。安全气囊像一个被惊醒的凶猛怪兽,带着浓烈的化学粉尘气味和巨大的力量猛地炸开,冰冷坚硬的塑料方向盘狠狠撞上胸腔。世界颠倒过来,车窗玻璃碎片如同冻结的星辰,在车灯惨白的光柱里四散飞溅,划出冰冷刺目的死亡轨迹。巨大的冲击力将我像块破布一样死死摁在椅背上又狠狠甩开,五脏六腑似乎全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紧、揉搓、搅碎。

那一刻无比清晰。

视野中最后定格的是仪表盘那幽蓝微弱的光亮,还有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那张躺在抽屉最底层、纸页早已泛黄卷曲的、只有我签字的空白合同末页。那一片巨大的、刺眼的、曾承载所有虚假许诺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