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24年的秋老虎,比往年更烈些。七十岁的陈守业坐在藤椅上,手里捏着块黑褐色的石头,石头被摩挲得发亮,边缘圆润,像块被江水冲了几十年的鹅卵石。电视里正放着《国家地理》,讲北京故宫的红墙,说是什么“墙体里的朱砂和碳酸钙,在特定温湿度下能像胶片一样‘记录’光影”,专家举着老照片,说民国时有人在墙根下拍到过模糊的人影,后来才知道是几百年前宫女路过时留下的“天然影像”。“胶片?”陈守业嗤笑一声,用袖口擦了擦石头上的汗,“这玩意儿,可比胶片老多了。”石头是他从秦岭带回来的,1973年,在那个能把人蒸熟的隧洞里。

1973年的夏天,秦岭深处的蝉鸣能把人的耳朵吵聋。陈守业背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包上印着“为人民服务”,里面装着三个窝头、一搪瓷缸咸菜,还有个铁皮水壶——他是“7301工程队”的炊事员,每天的活儿是给隧洞掌子面(掘进工作面)的工人送水送饭。7301工程,听队长说,是修一条国防隧洞,连通山两边的兵工厂。打隧洞的都是些糙汉子,有从部队转业的老兵,有当地公社派来的社员,还有像陈守业这样,从老家河南逃荒过来,被工程队收留的。工地上的日子苦,住的是油布搭的帐篷,喝的是山涧里的水,顿顿是玉米面窝头就咸菜,但没人喊累——那时候的人,觉得能为“国家大事”出力气,是天大的荣耀。

隧洞在山肚子里,越往里挖,越像个焖炉。空气里混着机油味、汗臭味,还有风镐凿岩时扬起的粉尘,吸进肺里,像有沙子在磨。陈守业每次送完饭,都得在洞口蹲半天,才能把肺里的灰咳出来。出事是在隧洞挖到第730米的时候。那天早上,陈守业刚把水壶递到掘进班班长老周手里,就听见掌子面传来“哐当”一声,紧接着是小李的尖叫:“他娘的,这啥玩意儿?”老周骂了句“咋咋呼呼的”,举着矿灯走过去。陈守业也好奇,跟在后面。只见小李手里的风镐掉在地上,镐尖上挂着一块黑褐色的东西,像段被砍断的老树根,表面有一圈圈细密的纹路,还往下滴着黏糊糊的汁液,颜色像稀释的酱油,闻着有股土腥味,又带点铁锈味。“这是……石头?”陈守业忍不住问。“不像啊。”老周用手摸了摸,“石头哪有这么软?你看这纹路,跟俺家后院那棵老槐树的根一模一样。”

工程队的技术员张工,戴着副断了条腿、用绳子绑着的眼镜,挤了过来。他掏出个放大镜,对着“树根”看了半天,又用地质锤敲了敲,听了听声音,眉头皱成个疙瘩:“怪了,这叫‘石根’,地质文献里提过,说是地下深层的植物遗体,在高压下矿化形成的,算是化石的一种,但这么完整、还带‘汁液’的,我没见过。”“汁液?”小李往后缩了缩,“张工,这玩意儿……不会是活的吧?”“瞎扯。”张工推了推眼镜,“死了几百万年了,就是些矿物质结晶。接着挖,注意点,别硬凿,先看看这石根有多大范围。”

接下来的几天,掌子面就像开进了一片“地下森林”。风镐凿下去,经常能带出一段段石根,短的几寸,长的有胳膊粗,颜色从黑褐到暗红不等,纹路都像树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