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父亲葬礼的那天,雨下得没完没了。黑色的伞沿垂下水帘,把视线切割得支离破碎。墓碑上的照片是父亲六十岁那年拍的,嘴角抿紧,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眼神平直地穿透雨幕,刺在我脸上。和记忆中一样,他从未对我笑过。

“周翔,节哀。”亲戚们干巴巴地劝慰着,手掌拍在我肩头,力道陌生。我麻木地点头,目光落在坟前新翻开的、湿漉漉的黄褐色泥土上。这泥土下埋着的,是一个沉默寡言、一辈子在钢铁厂跟冰冷机器打交道的钳工,一个我喊了四十二年“爸”,却感觉不怎么亲近的男人。

葬礼结束,老房子彻底空了。母亲走得早,这间厂区家属院的老单元房,我回来的很少,也很陌生,走进房门只有呛人的灰尘味和深入骨髓的冷清。按照厂子里的安置规定,我得尽快清理掉他的遗物,好把这公房交还厂里。“叮铃铃”,妻子林静在电话里声音疲惫又紧绷:“周翔,弄完了快点回来,朵朵学校下周家长开放日,别又忘了。还有……工作的事,你不能再拖了。”

“知道了。”我掐断电话,喉咙发干。工作?我上周刚被那家干了十五年的广告公司“优化”掉,理由是“创意方向与公司战略转型不符”。去他妈的战略转型。家里的房贷、车贷、朵朵的学费、老人住院的费用,像几座大山压在胸口,而我这座曾经稳固的山,已经布满裂纹了。我们最近一次通话,是以她摔碎了一个杯子和我摔门而出的巨响结束的。朵朵那双像极了她妈妈的眼睛,看我的时候,只剩下怯生生的躲闪。我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父亲——暴躁、寡言、面目可憎。

父亲的遗物少得可怜。几件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的工装。一个掉了漆的铁皮茶叶罐,里面是半罐劣质茶叶末。几本《机械原理》之类的旧书,书页硬邦邦的。他的世界简单得像一张黑白照片,除了厂里的机床和家里的四面墙,似乎再无其他。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父亲身上常年携带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像某种冰冷的告别。

卧室墙角,那个笨重的、漆皮剥落的旧书桌尤其碍眼。我打算把它挪开,好清理后面的死角。桌面沉得像灌了铅,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它拖离墙面几寸。书桌后面,墙壁上糊着老式暗黄带花纹的墙纸,靠近墙角踢脚线的地方,有一块巴掌大的区域颜色似乎深一些,边缘也显得不那么服帖。鬼使神差地,我用指甲抠了抠那块墙纸的边缘。

“嗤啦”一声轻响,一块薄薄的三合板随着撕开的墙纸露了出来。后面,是一个小小的、黑洞洞的墙洞。

心猛地一跳。不是期待宝藏,而是父亲这种一板一眼的人,竟会在家里藏东西?这发现本身比藏着什么都让我意外。我屏住呼吸,把手探进去,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带着凉意的铁皮盒子边缘。我把它拖了出来。

一个老旧的、印着“丰收”牌饼干字样的铁皮盒。盒盖边缘有些锈迹,但整体还算完好。它沉甸甸的,没有上锁。我拂掉上面的灰尘和蛛网,在死寂的房间里,轻轻打开了它。

没有想象中的存折、金饰或者什么惊天秘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书。不是父亲的专业书,而是——我的旧课本。从小学一年级的《语文》《算术》,到初中皱巴巴的《物理》,再到高中那本被我画满了各种机甲战士的《立体几何》。每一本都保存得异常完好,连当年卷起的书角都被细心地压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