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疑惑地拿起最上面那本小学《语文》,随手翻开。泛黄的书页上,是我稚嫩歪斜的铅笔字迹。然而,在字里行间、在页眉页脚的空白处,布满了另一种字迹——细小、工整、用铅笔写下的字。是父亲的笔迹!我认得,他给厂里写工具领用单就是这种字。
“9月3日。翔儿今天自己系好了红领巾,没让妈妈帮忙。好。”(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歪扭的笑脸)
“10月15日。测验89分,比上次进步5分。应用题全对,思路清晰,像我儿子。”(“像我儿子”四个字下面,铅笔的力道似乎重了些,透出纸背)
“12月20日。放学回家路上帮摔倒的老奶奶捡了菜。好孩子。”——那次我记得,我其实只是顺手,回家还因为裤子上沾了泥被他说了几句,原来他看到了?
“2月28日。看他折纸飞机,飞得真远。眉头皱着,在想怎么折得更好?累了就歇歇。”
“5月10日。发烧了,蔫蔫的。不肯喝药,哄了半天。睡着了还攥着小拳头。”
……
一行行,一页页。全是这些。没有惊天动地的夸赞,只有最琐碎的日常观察和最朴实的肯定。记录着我系红领巾、考试分数、帮邻居捡东西、折纸飞机、生病……那些我自己早已遗忘的、微不足道的瞬间。他像一个沉默的观察员,用铅笔在我废弃的课本上,笨拙又执着地记录着我的成长轨迹。那些我以为他从未在意、或者只会用“嗯”、“知道了”、“下次努力”来敷衍的瞬间,原来都被他这样珍而重之地收藏着,藏在课本的空白处,藏在这个墙洞的铁盒里。
指尖下的铅笔字迹像带着温度,烫得我眼眶发酸。那个记忆中永远板着脸、只会问“作业做完了吗”、“考试第几名”的父亲,那个我以为只关心结果、对我的内心世界毫无兴趣的父亲,原来一直用这种方式,笨拙地、沉默地爱着我。而我,竟从未察觉。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堵得我无法呼吸。视线瞬间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泛黄的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慌忙用袖子去擦,生怕弄坏了这些迟来的珍宝。泪眼朦胧中,我拨开下面几本同样写满批注的课本,盒子最底下,露出了另一些东西。
一些纸。
各种颜色、质地粗糙的纸。有写过字的作业纸背面,有花花绿绿的糖果包装纸,甚至还有香烟盒内侧的锡箔纸。它们被仔细地折叠成各种形状:歪歪扭扭的纸飞机,鼓着肚子的小船,四条腿长短不一的青蛙……每一件都粗糙得可笑,带着孩子笨拙的痕迹。这……是我小时候瞎折的那些破烂玩意儿?
它们竟然都在这里?我以为它们早就进了垃圾堆!
在最上面,压着一个用黄色蜡光纸折的东西。它形状有些扁,边缘并不规整,其中一角似乎因为粘歪了又被撕掉,留下一点褐色的胶痕和破损的毛边。它被压得平平整整,小心地躺在盒底。
那是我做的“月亮”。大概七八岁的时候,有天晚上月亮特别大特别圆,我突发奇想,用一张捡来的黄色蜡光纸,凭着想象乱折一通,最后弄出这么个四不像的东西。我兴奋地举着它跑到父亲面前:“爸!你看!月亮!我做的月亮!比天上的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