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吼完,他自己也愣了一下。这语气,熟稔得过分,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亲昵的抱怨。

温照野闻言,从相机后抬起头。他正半跪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试图找一个刁钻的角度,捕捉慕落脚边几支被踩得变了形的废弃颜料管。夕阳的余晖从地下室唯一那扇高悬的小气窗斜斜地射进来,恰好落在他雪白的头发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专注得像个考古学家在发掘稀世珍宝。听到林曜的吼声,他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手指稳稳地按下了快门。

“咔嚓。”

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地下室里格外清晰。

拍完,他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拍了拍昂贵裤子上沾到的灰尘,走到林曜的画架旁。目光掠过调色板上那片慕落正在努力调和的、深邃而忧郁的钴蓝色海洋,又落回林曜因为烦躁而显得格外生动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好看。”他说,声音低沉,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林曜沾着钴蓝和钛白的手指,“你的手,和这颜色。”

看着他那头刺眼的银发和袖口刺眼的蓝,感觉自己的彩虹头发都要被气得冒烟了。这混蛋,神经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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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齿轮,就在那片钴蓝的恶意涂抹和清脆的快门声中,带着点荒诞不经的意味,轰然转动。

他像一束过于强烈的、带着恒定温度的白光,不管不顾地照了进来。

我骂他“人傻钱多”,因为他那双眼睛,似乎永远只看得见所谓的光影和构图。我那张乱糟糟堆满颜料管、画了一半的静物素描、甚至我啃了一半丢在画板旁的硬面包,都能成为他镜头里“富有生命张力”的素材。

“别动!慕落,就这个角度!”他常常毫无预兆地蹲下、趴下,或者爬到某个匪夷所思的高处,只为捕捉一个他所谓的“决定性瞬间”,把我惊愕或恼怒的表情定格下来。我的抗议在他那套“艺术高于一切”的理论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温照野!你他妈有完没完!”我第九十九次对着那个举着相机的白色身影怒吼,他正试图隔着画室的玻璃窗,偷拍我调色时鼻尖沾上的一抹酞菁绿。

回应我的,永远是那没心没肺的大笑和更密集的快门声:“小彩虹,你这表情太棒了!愤怒是艺术的催化剂!”

他不仅拍,还热衷于“分享”。我的各种糗态——顶着鸡窝头赶作业、被石膏像绊倒、对着画布愁眉苦脸啃笔头——经由他的镜头“艺术化”后,频繁出现在他的朋友圈,配文通常极其欠揍:“今日份的彩虹能量”、“论美术生的崩溃阈值”、“灵感枯竭时请投喂彩虹糖”。

我气得跳脚,威胁要砸了他的宝贝相机。他笑嘻嘻地把相机护在怀里,眼神却亮得惊人:“砸吧砸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过砸之前,让我再拍一张你跳脚的样子?动态感绝了!”

我们之间仿佛永远在争夺某种主导权。他企图用镜头框住我的世界,而我则用颜料作为反击的武器。

他的白色,成了我最大的挑衅目标。那件被抹上钴蓝的昂贵西装,仿佛开启了某种奇特的仪式。我调色盘上过剩的颜料——浓烈的朱红、沉郁的群青、甚至带着金属光泽的金色——总会以各种“意外”的方式,出现在顾昀雪白的T恤、卫衣、甚至他宝贝的相机背带上。他起初还会哇哇大叫,心疼他的限量版,后来竟也习以为常,甚至开始点评:“啧,今天这抹镉红饱和度不够啊慕落,下次用点更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