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借着最后一点朦胧的暮色天光,她赫然发现,这粗糙纸包的内页,竟密密麻麻写满了清秀工整的小楷字!字迹的旁边,还有用烧焦的细枝(炭条)精心勾勒的植物图样——一株蒲公英的种子顶着纤毫毕现的白色绒球,几朵不知名的野花舒展着柔嫩的花瓣,墨痕虽淡,却透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生动与专注。几行竖排的笨拙诗句,悄然跳入她的眼帘:

春味本无形,甜香自心萦。

花汁凝朝露,新炊烟火亲。

芳菲非目炫,清气透骨深。

但看风起处,蓬转亦生根。

诗句质朴得近乎笨拙,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一枚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精准地刺破了她心中那层厚厚的、名为隔阂与轻视的薄冰。一股难以言喻的震动从心底蔓延开来。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投向青石板的胡同尽头,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暮色如潮水般涌来,将那个穿着粗布短褂、背着沉重药囊的瘦削背影彻底吞没在古城的巨大阴影里。

夜风更凉了,吹过她蹭破的手掌,带来丝丝刺痛。她低下头,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炭笔勾勒出的蒲公英那纤细的绒毛,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久久地凝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胡同深处,只有越来越密的灯火在渐浓的夜色里次第亮起,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明明灭灭,映照着这座既古老又挣扎着寻求新生的城池。手里的粗纸包,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陌生的、属于泥土和草药的微温。

陈树生赶到周府时,天已擦黑。高门大户前悬着的两盏气死风灯在晚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紧闭的朱漆大门上锃亮的铜兽首门环。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和那包药材带来的沉重负担,抬手扣响了门环。

“谁呀?”门房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拉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

“济生堂的伙计,给老太太送药来了。”陈树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门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沾着灰尘的裤脚和肩头的药囊上停留片刻,才慢吞吞地拉开门:“等着。”转身进去通报了。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陈树生站在门廊下,晚风吹得他有些冷,怀里那包“救”回来的药材更是沉甸甸地坠着他的心。刚才胡同里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回旋:那刺耳的铃声,摔坏的怀表,士兵冰冷的枪口,女孩最后那复杂的眼神……还有那张写了诗句的粗纸包。那本是他偷偷记录药性和描摹草药的本子,撕下的一角,竟在那样狼狈的情形下到了对方手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堪和懊恼涌了上来。

“进来吧!”门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被引着穿过几进幽深的庭院,雕梁画栋,假山流水,处处透着富贵气象,也透着一种沉沉的暮气。最后来到一处格外安静的偏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衰朽的气息。

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周福)正焦急地在廊下踱步,看到陈树生,立刻迎了上来,脸色很不好看:“怎么才来?老太太那边都催问几遍了!药呢?”

陈树生连忙解下药囊,双手递过去:“福管家,药在这儿。路上……出了点小岔子,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