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门外的雪,下得没有尽头。
沈云岫站在汉军旗秀女的队列里,灰鼠皮斗篷早已被寒风浸透,领口蹭着冻得发红的脸颊,带来细碎的刺痛。宫墙巍峨,暗红的砖石上覆着厚雪,檐角垂下的冰凌足有半尺长,像一柄柄倒悬的水晶剑,在惨淡的日头下泛着冷光。
“都给我站好了!”尖利的嗓音划破空气,是负责查验的太监,“进了这宫门,规矩就得立起来!搜身!一个个来!”
队伍缓缓挪动。云岫眼角的余光瞥见满蒙旗秀女的队列,她们穿着簇新的旗装,领口袖口镶着名贵的狐裘,神态或倨傲或娇憨,偶尔投来的目光,像冰棱子似的刮过汉女们素净的衣料。有细碎的嗤笑声飘过来,云岫垂下眼,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
那里藏着她的命。
用油纸裹了三层,外面又覆着细绸,紧贴着腕骨处的肌肤。是董其昌的《溪山清远图》,半卷小品,却是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唯一念想。“云岫,”老父枯槁的手指攥着她的手,将画塞进她袖中,“这不是一张纸,是文脉……留着,总有一天……”话没说完,便咽了气。
如今,这文脉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隔着布料,仍能感受到绢本特有的温润。
轮到她了。太监的手粗鲁地在她身上扫过,指尖冰凉,带着常年伺候人的那种油滑感。云岫屏住呼吸,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风啸。那只手在她袖口处停顿了一下,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求饶,可最终只是死死咬住下唇。
“走!”太监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
穿过神武门的刹那,云岫抬头望了一眼那巨大的铜钉,数不清的凸起,像无数只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这个闯入者。护城河结着灰白色的冰,岸边的枯树枝桠上,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声音嘶哑得让人心里发紧。
储秀宫前院的青砖地扫得不干净,残雪和污泥混在一起,踩上去黏糊糊的。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云岫缩在角落里,看着其他秀女或紧张或强作镇定的脸,忽然觉得,这宫墙之内,人人都像墙缝里那些顽强生长的枯草,看着有几分生气,实则早已被冻得半死。
一阵骚动从院外传来。太监宫女们纷纷跪倒,连大气都不敢喘。云岫跟着跪下,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顶暖轿停在院门口,明黄色的轿帘掀开,走下来一个身着绛紫色缂丝氅衣的女子。
是博尔济吉特·其木格,皇帝新晋的宠妃。
她头戴点翠钿子,阳光下,那些翠鸟羽毛闪着诡异的光泽。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神扫过之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太监们早已抬来一个大铜火盆,炭火烧得正旺,红通通的火苗舔着盆沿,映得周围人的脸忽明忽暗。
“妹妹们初来乍到,怕是还没净心。”其木格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这宫里啊,最忌的就是那些前朝的污秽东西,看着碍眼,留着更是招祸。”
她话音刚落,几个小太监便抬着一个木箱过来,打开,里面竟是些书画卷轴。
“这是什么?”其木格随手拿起一幅,是佚名的明代花鸟小品,画的是几只雀儿落在梅枝上,姿态灵动,墨色浓淡相宜。她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前朝亡国之音,颓靡之气,留之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