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顾夜寒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学校。赵孟华那句无心之语和惊愕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右肩那处挡刀留下的疤痕,此刻隔着校服布料,依旧传来一阵阵滚烫的、仿佛有活物在皮肤下蠕动的灼痛感。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几个龙文符号在扭曲、延伸,每一次脉动都带着一种古老而暴戾的气息,与他掌心那个火焰烙印遥相呼应,共同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不敢回家。家里那狭小的空间和母亲担忧的目光,此刻只会让他感到窒息。他需要空旷,需要冷风,需要……一个能让他暂时忘记这一切的地方。

仕兰市老城区深处,一条被时光遗忘的幽深小巷。青石板路早已被岁月磨得光滑,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簇青苔。两侧是斑驳的砖墙,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砖块,上面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藤蔓,在初冬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淡淡的煤烟味,以及一种老房子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旧木头的陈腐气息。这里远离主干道的喧嚣,只有偶尔几声野猫的嘶叫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声,更衬得巷子深处一片死寂。

顾夜寒背靠着一堵冰冷的砖墙,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稍稍压制了体内那股翻腾的燥热和肩头烙印的灼痛。他掏出那本几乎不离身的速写本,手指颤抖地翻到那张画着抽象图案和青铜齿轮的页面。

那个微小的齿轮依旧在缓慢地、无声地旋转着,齿牙紧密地咬合,仿佛一个永不疲倦的、冰冷的命运之轮。顾夜寒死死盯着它,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线索,一丝能解释他身上发生这一切的答案。为什么是他?那片青铜柱林是什么?这个齿轮又是什么?它们和他失控的力量、和他肩头灼痛的烙印,到底有什么关系?

“血之哀……”他低声咀嚼着这个词,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它的重量。那不仅仅是一种孤独感,更像是一种诅咒,一种烙印在血脉深处的、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撕裂感。他渴望像赵孟华那样,为一场篮球赛的胜负而热血沸腾;他渴望像陈雯雯那样,为一个温暖的微笑而心生悸动。但此刻,他感觉自己像一头披着人皮的怪物,体内流淌着不属于人类的、狂暴而冰冷的力量,随时可能撕碎这层脆弱的伪装。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从巷子更深处传来。

不是风声,也不是老鼠爬动的声音。那声音粘稠、湿滑,带着一种……鳞片摩擦地面的质感。

顾夜寒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合上速写本,塞回书包,屏住呼吸,黄金瞳在昏暗的光线下骤然亮起,如同两点燃烧的幽火!

来了!

巷子深处,阴影蠕动。一个佝偻、扭曲的身影,缓缓从黑暗中浮现。它四肢着地,关节以非人的角度反向弯曲,皮肤呈现出一种湿滑粘腻的青黑色,覆盖着细密的、仿佛蛇类的鳞片。它的头颅低垂,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条长长的、布满倒刺的猩红舌头,从咧开的、布满獠牙的口中垂落,滴落着带有强烈腐蚀性的涎液,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嗤嗤”的轻响,冒出缕缕白烟。

死侍!而且不止一只!

在它身后,更深沉的黑暗里,还有两双同样闪烁着贪婪与暴虐的、非人的眼睛亮起!三只!它们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的恶鬼,悄无声息地散开,呈一个松散的半弧形,将顾夜寒唯一的退路——巷口的方向,隐隐封堵。

顾夜寒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只是一个刚刚觉醒、连自己力量都控制不了的菜鸟!面对一只死侍尚且险死还生,现在竟然有三只!它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是因为他肩头的烙印?还是因为他身上那失控的龙血气息?

没有时间思考了!最前方的那只死侍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野兽磨牙般的嘶吼,后肢猛地蹬地!青石板瞬间被它利爪蹬裂!它化作一道模糊的青黑色残影,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风,直扑顾夜寒面门!速度快得惊人!

顾夜寒瞳孔骤缩!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几乎是凭借着在篮球场上练就的反应神经,猛地向侧面扑倒!

嗤啦——!

死侍锋利的爪子擦着他的后背掠过,校服外套瞬间被撕裂,几道火辣辣的痛感传来!顾夜寒狼狈地滚倒在地,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他还没来得及起身,第二只死侍已经悄无声息地从侧面阴影中窜出,布满倒刺的长舌如同一条毒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抽向他的脖颈!

躲不开了!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铁幕,瞬间笼罩而下!顾夜寒甚至能闻到那长舌上散发出的、混合着血腥和腐烂的恶臭!他瞳孔中倒映着那急速放大的、布满倒刺的猩红影子,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右肩那处灼痛的烙印,猛地爆发出一阵难以想象的剧痛!那感觉不再是灼烧,而是像有一颗烧红的炸弹在他肩胛骨里炸开!剧烈的痛苦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一股狂暴、凶戾、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意志,如同决堤的熔岩,瞬间冲垮了他意识的堤坝!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暴虐与毁灭气息的咆哮,从顾夜寒喉咙深处炸响!那不是他主动发出的声音,更像是他体内某个沉睡的、恐怖的意志被彻底惊醒后的怒吼!

随着这声咆哮,他肩头的龙文烙印骤然爆发出刺目的暗红色光芒!那光芒如同活物般流淌、蔓延,瞬间覆盖了他整个右臂!皮肤下的血管根根暴起,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仿佛有岩浆在其中奔流!一股难以想象的、远超教学楼走廊那次的力量,如同被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在他体内轰然爆发!

嗡——!

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以顾夜寒为中心,半径数米内的空间温度骤然飙升!墙壁上的枯藤瞬间焦黑、蜷曲、化为飞灰!地面残留的积水“嗤嗤”作响,化作滚烫的白气升腾!他脚下的青石板,甚至开始呈现出一种被高温灼烧后的暗红色!

那只甩出长舌的死侍,动作猛地一滞!它那非人的、充满了贪婪和暴虐的竖瞳中,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源自本能的、对更高层次力量的……恐惧!

但已经晚了!

顾夜寒那双燃烧的黄金瞳,此刻已经彻底被狂暴的、毁灭性的意志所占据!他不再是那个会为同学挡刀、会为陈雯雯的笑容而心跳加速的高中生!他更像是一尊被唤醒的、行走于人间的毁灭之神!

他没有念诵任何龙文咒语。那狂暴的力量仿佛就是他意志的延伸!

他猛地抬起那只被暗红色光芒包裹的右臂,五指张开,对着那只扑来的死侍,狠狠一握!

轰——!!!

不再是火柱!而是一片……焚城之焰!

炽白色的光芒瞬间吞噬了整个巷子!那光芒是如此耀眼,如此纯粹,仿佛将太阳的核心直接拽到了人间!恐怖的高温瞬间汽化了空气中的水分,扭曲了光线!首当其冲的那只死侍,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在那极致的光与热中,如同被投入炼钢炉的蜡像,瞬间融化、汽化!鳞片、骨骼、血肉……一切都在刹那间化为虚无,只留下一缕袅袅升腾的白烟!

但这仅仅是开始!

那狂暴的、失控的火焰并未停歇!它如同被激怒的狂龙,以顾夜寒为中心,呈扇形疯狂地向前方喷涌、扩散!巷子两侧的斑驳砖墙,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饼干,瞬间软化、崩塌、融化成赤红的岩浆流淌下来!地面坚硬的青石板,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块,在令人牙酸的“噼啪”声中寸寸龟裂、融化!巷子深处那两只刚刚显出身形的死侍,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那毁灭性的火焰洪流瞬间吞没,步了第一只的后尘!

火焰!无穷无尽的火焰!失控的、毁灭一切的火焰!它吞噬着空气,吞噬着物质,吞噬着光线,甚至……开始吞噬施术者自身!

顾夜寒站在火焰风暴的中心,右臂上的暗红色光芒如同活物般疯狂扭动、侵蚀着他的血肉。他能感觉到那股力量正在失控,正在反噬!皮肤传来被灼烧的剧痛,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血液仿佛在沸腾、蒸发!他的意识在狂暴的龙族意志和剧烈的痛苦中沉浮,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彻底倾覆!

“停下……给我停下啊!”他残存的意识在灵魂深处绝望地嘶吼,试图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但那股源自血脉、源自烙印、源自青铜柱林的毁灭意志,如同挣脱了锁链的洪荒巨兽,正贪婪地汲取着他的生命力,尽情释放着焚尽一切的怒火!

巷子,已经变成了一片炼狱火海。火焰还在蔓延,舔舐着巷口的方向,眼看就要波及到外面的街道和民居!

就在顾夜寒的意识即将被彻底吞噬,毁灭的火焰即将失控焚城之际——

“孩子……别怕……”

一个苍老、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抚平灵魂褶皱的温和声音,突兀地穿透了火焰的咆哮和顾夜寒意识中的嘶吼,清晰地响了起来。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像一颗投入沸腾油锅的冷水珠,瞬间在顾夜寒狂暴混乱的意识中炸开一圈涟漪。

“孩子……别怕……”

苍老、沙哑,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出的粗糙质感,却奇异地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力量。它穿透了火焰焚烧空气的爆鸣,穿透了顾夜寒灵魂深处那毁灭意志的咆哮,如同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温暖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搭在了他即将沉沦的灵魂边缘。

顾夜寒那双被暴虐黄金瞳占据的眼睛,剧烈地波动了一下。残存的人性意识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拼命地挣扎着,试图从那毁灭的深渊中探出头来。

他艰难地转动被火焰映照得一片赤红的眼珠,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巷口的方向,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那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环卫工制服的老妇人。她身形瘦小,背脊微驼,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旧报纸。花白的头发被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热风吹拂着贴在汗湿的额角。她手里没有武器,只提着一个半旧的、装着半袋东西的麻布袋。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站在巷口那片如同地狱入口般的火海边缘。翻腾的热浪扭曲了她身后的景物,灼热的空气将她额角的汗珠瞬间蒸发。但她浑浊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静静地看着火焰中心那个被狂暴力量折磨的少年。

“烧得太过了……”老妇人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叹息。她似乎并不在意那足以焚金融铁的恐怖高温,只是微微弯下腰,打开了手中的麻布袋。

袋子里,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也不是什么炼金道具。只是一袋……普普通通的、饱满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葵花籽。

她伸出枯瘦、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探入袋中,抓起一把葵花籽。然后,她做了一个极其简单,却又无比诡异的动作。

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小把葵花籽,撒在了巷口边缘、那片被顾夜寒失控火焰的边缘燎烤得焦黑滚烫、甚至有些熔融迹象的土地上。

“嗤……”葵花籽落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被灼烤得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甚至有几颗冒起了青烟。

然而,就在葵花籽落地的瞬间,顾夜寒体内那股狂暴肆虐、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的毁灭意志,猛地一滞!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温和却坚韧无比的力量,如同春日里破土而出的嫩芽,悄无声息地渗透了进来。它并不强大,甚至有些微弱,但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生”的宁静与包容,轻轻地、柔柔地,拂过顾夜寒被灼烧得千疮百孔的灵魂,拂过他体内那狂暴的龙血火焰。

“这是……”顾夜寒残存的意识一震。他感觉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和暴戾,如同被温水浇淋的滚烫铁块,开始缓缓降温、平息。右臂上那疯狂扭动、侵蚀他血肉的暗红色光芒,也如同遇到了克星般,不甘地退缩、黯淡下去。

老妇人似乎并未察觉顾夜寒的变化,或者说,她并不在意。她只是专注地、一颗一颗地,将麻布袋里的葵花籽,均匀地撒在巷口那片被火焰蹂躏过的焦土上。她的动作很慢,很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每一颗葵花籽落下,都仿佛在焦黑的土地上,点亮了一颗微弱的、属于生命的星火。

“春天快到了……”她一边撒着种子,一边低声絮语,像是在对土地说话,又像是在安慰那个火焰中的少年,“再贫瘠的土,也能开出花来……烧过的地,肥力足着呢……”

随着她的动作,随着那一颗颗葵花籽落入焦土,顾夜寒感觉体内那股毁灭性的力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狂暴的火焰失去了支撑,开始变得不稳定,摇曳着,收缩着。巷子里那炼狱般的景象,也在缓缓褪去。融化的砖墙凝固成丑陋的琉璃状,流淌的岩浆冷却成黑色的、布满龟裂的岩石,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高温也在迅速下降。

当最后一把葵花籽撒完,老妇人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她看了一眼巷子里那片狼藉的焦黑,又看了一眼火焰中心,那个已经单膝跪地、剧烈喘息、浑身被汗水(或者蒸汽)浸透的少年。他的黄金瞳已经褪去了暴虐,只剩下极度的疲惫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老妇人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暖意。她没有说话,只是提起那个空了大半的麻布袋,转身,佝偻着背脊,一步一步,慢慢地,消失在了巷口昏暗的光线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巷子里,只剩下顾夜寒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火焰熄灭后,余烬中偶尔爆裂的“噼啪”轻响。

他跪在滚烫的、散发着焦糊味的焦土上,右臂的剧痛已经消退,但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弱感席卷而来。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巷口那片被老妇人撒下葵花籽的土地上。

焦黑、滚烫、死寂。但在那一片绝望的黑色之中,那几十颗小小的、饱满的葵花籽,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颗颗沉睡的希望。它们没有被完全烤焦,在余温的烘烤下,甚至有几颗微微裂开了口子,露出里面一点嫩白的胚芽。

顾夜寒怔怔地看着那些葵花籽,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摊开的、掌心烙印依旧清晰、却不再灼痛的右手。他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已经平息,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心头。

他救了人,也差点毁了这条巷子。他拥有焚毁一切的力量,却在一个撒葵花籽的老妇人面前,感受到了另一种更强大、更坚韧的……力量?

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巷口。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那片焦土,拂过那些沉睡的葵花籽。指尖传来泥土的温热和种子的坚硬触感。

远处,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高架桥的方向,早已归于沉寂。而在这条被遗忘的巷尾,一片焦土之上,几十颗葵花籽,正等待着下一个春天。

顾夜寒抬起头,望向老妇人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火焰烙印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体内藏着什么。但此刻,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个冰冷而残酷的龙族世界里,似乎……还有另一种温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