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轩的秋拍夜,空气里浮动着金钱与欲望的暗香。水晶吊灯将拍卖厅切割成无数个闪光的碎片,每一片都映着西装革履的男人和珠光宝气的女人,他们举牌的手指上闪烁着钻石和权力的冷光。林栀栀站在阴影笼罩的鉴定台后,像一尊被遗忘的石膏像。她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放大镜冰凉的金属手柄,指尖下那道横贯小指的陈旧疤痕微微凸起,是十二岁那年为护住父亲未完成的画稿,被闯入者用烧红的烙铁烫出的印记。
“接下来是今晚的重磅拍品——新锐艺术家林薇女士的油画《星骸》!”拍卖师亢奋的声音撕裂凝滞的空气。天鹅绒幕布滑落,一幅近两米高的画作赫然呈现:扭曲的星云在深蓝底色上炸裂,金粉勾勒的星子如泪滴坠落,极具视觉冲击力。宾客席响起一片抽气声,林栀栀却胃部猛地抽搐——太熟悉了。那根本不是林薇的手笔,每一个笔触的顿挫,每一处色彩的堆叠,都带着父亲林远山独有的、近乎神经质的细腻。
“起拍价,两千万!”
叫价声瞬间沸腾。“两千五百万!”“三千万!”数字在令人窒息的暖风中节节攀升。林栀栀垂在身侧的左手死死掐进掌心,指甲陷进那道旧疤里,疼痛尖锐。她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父亲蜷缩在漏雨的画室地上,手里攥着被沈家打手撕碎的《星骸》初稿,血混着雨水在他身下晕开,他最后的声音嘶哑如裂帛:“栀栀…画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七千万!还有加价的吗?”拍卖师的木槌高高扬起。
“八千万。”
一个冷冽的男声从二楼包厢传来。全场骤然死寂。林栀栀倏然抬头。单向玻璃后,只能看到一个颀长模糊的轮廓倚着栏杆,指尖一点猩红的烟光明灭。霁月轩真正的主人,沈氏财阀的太子爷——沈斯白。
“八千万一次!八千万两次!”木槌悬停在半空,所有人的目光毒箭般射向鉴定台后的林栀栀。这是霁月轩的规矩,天价拍品落槌前,需首席修复师当众做最后的技术背书。
强光骤然打在林栀栀身上,刺得她眼前发白。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台。左手执起那柄沉重的放大镜,冰冷的触感让她指节微微发颤。镜片压下,一寸寸扫过《星骸》华丽的表面。浓烈到刺鼻的化学合成颜料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劣质钴蓝、工业级钛白粉、廉价的铜金粉。她胃里翻江倒海,想起父亲调制的颜料,那是用矿石一点点研磨,混入亚麻籽油和松节油,在晨光里沉淀出的温润光泽,带着泥土和阳光的气息。差得太远了,连氧化的时间都等不及模拟。
指尖最终停留在右下角那个张扬的“薇”字签名上。放大镜下,笔触虚浮无力,掩盖不住刻意的模仿。林栀栀几乎能想象出林薇签下这个名字时,嘴角那抹志得意满的假笑。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二楼那片幽暗的玻璃,声音在麦克风里异常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技法精湛,可惜……”
“可惜什么?”沈斯白的声音透过包厢的扩音器传来,慢条斯理,却像淬了毒的冰棱,精准地扎进拍卖厅紧绷的神经里。
林栀栀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她看到了。沈斯白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张边缘有些磨损的照片——正是她栖身的那个位于城市最肮脏褶皱里的地下修复工坊。斑驳的墙皮,漏雨的屋顶,堆满颜料罐和废旧画框的狭小空间,在霁月轩的奢华穹顶下显得格外刺眼和卑贱。
“可惜世间仅此一幅,”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背叛了内心,舌尖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确系林薇女士真迹无疑。”
“真迹?”沈斯白轻笑一声,那笑声裹着冰冷的嘲讽,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他指尖一松,那张工坊的照片像一片枯叶,打着旋儿从二楼飘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林栀栀脚边,沾上昂贵地毯上不存在的灰尘。“赝品鉴定赝品,倒也算物尽其用。”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林小姐,你说,赝品是不是就该永远待在属于它的垃圾场?”
轰——!
无形的巨锤砸在林栀栀胸口。屈辱和愤怒瞬间点燃了血液,烧灼着四肢百骸。她死死盯着地上那张照片,工坊摇摇欲坠的门框,像父亲临终前空洞的眼睛。左手小指那道陈年的疤痕在掌心按压下突突直跳,仿佛烙铁再次烧灼皮肉的幻痛席卷而来。垃圾场?那里面浸透了父亲的血和她的泪!一股毁灭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右手几乎不受控制地想要抓起旁边的铜镇尺,狠狠砸向那幅窃取了父亲灵魂的《星骸》,让它在虚伪的赞美中化为碎片!
就在这时,二楼包厢传来一声压抑的、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几声模糊却急促的呛咳。林栀栀捕捉到那声音里一丝极力克制的痛苦。是沈斯白?她猛地抬眼,单向玻璃后那个模糊的身影似乎微微佝偻了一下,随即又强行挺直。一股极其淡薄的、混合着苦杏仁和某种特殊药粉的味道,极其微弱地穿透了拍卖厅里浓郁的香氛,钻入她的鼻腔。
这味道…林栀栀瞳孔微缩。她绝不会认错。父亲生前最后那段被病痛折磨的日子里,沈家派来的那个“医生”身上,就带着这种独特的、令人不安的药味。它像一个冰冷的钩子,瞬间钩回了那个雨夜最深的恐惧——父亲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不自然地抽搐,瞳孔涣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空气中弥漫的就是这种苦杏仁的死亡气息!
“八千…万…成交!”拍卖师的木槌终于落下,砸碎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也砸碎了林栀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掌声、恭维声潮水般涌向春风得意的林薇。
林栀栀却像一尊骤然冰封的雕像,僵立在强光下。沈斯白那句话在脑中轰鸣——“赝品就该待在垃圾场。”父亲的脸和沈斯白模糊的身影在眼前重叠、扭曲。苦杏仁的药味,碎裂的瓷器声,沈斯白那一瞬间的失态…一个冰冷的念头毒蛇般缠上她的心脏:沈家,沈斯白,他们和父亲的死,绝不仅仅是夺画那么简单!那药…是关键!
她缓缓弯下腰,捡起脚边那张承载着她所有“卑贱”的照片。指尖用力,几乎要将它捏碎。抬起头时,脸上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她越过喧闹的人群,目光像淬火的刀锋,笔直地刺向二楼那片幽暗的单向玻璃。嘴角,甚至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冰冷的弧度。
很好。垃圾场里的赝品,很快就要登堂入室了。沈斯白,你沈家欠下的血债,就从你开始,一笔一笔,用你们最引以为傲的“艺术”来偿还!
拍卖会在一片虚假的繁荣中接近尾声。林栀栀像一抹幽魂,无声地退下台,穿过衣香鬓影。林薇被一群收藏家簇拥着,刺耳的笑声像刀子刮擦着耳膜。林栀栀目不斜视,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金丝牢笼。
“姐姐!”林薇甜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胜利者的施舍,“今晚多亏了你呢。”她扭着腰肢走过来,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几乎盖过了那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气息。“哦对了,”她故作亲昵地凑近,压低了声音,眼底闪烁着恶毒的快意,“下个月霁月轩要清理库房,那些堆在地下室的‘垃圾’…包括大伯留下的那些破烂画稿,可就全烧了哦。可惜了,大伯画了一辈子,连张能上拍卖台的‘真迹’都没有呢。”
大伯的画稿…烧了?!林栀栀的血液瞬间冻结。那些是父亲仅存的遗物!是她这些年苟延残喘下去的精神支柱!
她猛地转身,眼中寒光乍现。林薇被她眼神里的煞气慑得一缩,随即又挺直腰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伪善的叹息:“妹妹,艺术…有时候是需要牺牲的呀。”
又是这句话!当年父亲拒绝为沈家伪造一幅古画时,沈家派来的人,也是这样假惺惺地叹息着,然后碾碎了父亲的右手!
林栀栀的右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她死死盯着林薇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冰窟里捞出来的刀:“林薇,你偷走的东西,我会让你连本带利地吐出来。至于那些画稿…”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笑,“谁敢动它们,我就让谁…真、正、地、牺、牲。”
不再理会林薇瞬间煞白的脸,林栀栀挺直脊背,大步流星地走出金碧辉煌的拍卖厅。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绝的回响。她穿过旋转门,一头扎进深秋冰冷的夜风里。霓虹灯的光污染将城市的天空染成一片病态的紫红。
她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那座吞噬了父亲、也即将成为她战场的“艺术”殿堂。径直走向街角那个闪烁着“招聘”二字的便利店。玻璃橱窗上模糊地映出她苍白却异常坚毅的脸。她拿出手机,屏幕幽光照亮她冰冷的瞳孔。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精准地点开霁月轩官网顶端那条刺目的滚动信息——“总裁私人助理(艺术方向),急聘”。
指尖悬停在“立即申请”的红色按钮上方,微微颤抖。脑海里闪过沈斯白冰冷的声音(“赝品就该待在垃圾场”),闪过父亲倒在血泊中的脸,闪过林薇那令人作呕的伪善笑容,最后定格在那丝若有若无、却致命如毒蛇的苦杏仁药味上。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在便利店冰冷的玻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无数双窃窃私语的嘴。霓虹灯光诡异地跳跃着,将林栀栀映在玻璃上的影子拉长、扭曲,宛如一个从深渊里爬出的复仇幽灵。她深吸一口冰冷的、混杂着汽车尾气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和软弱都冻结在肺腑深处。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决绝,重重落下。
屏幕瞬间跳转——“申请已提交”。
就在同一刹那,身后霁月轩那栋灯火通明的宏伟建筑,顶层某个窗户猛地爆出一团刺眼的白光!
“砰——哗啦!!!”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撕裂了夜的宁静!玻璃碎片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紧接着,整栋大楼的灯光疯狂地闪烁了几下,如同垂死巨兽的痉挛,然后——
彻底陷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巨大的阴影瞬间吞噬了林栀栀和她身后的一切。只有她手机屏幕那点微弱的光,还固执地亮着,幽幽地映着她骤然紧缩的瞳孔,以及嘴角那抹在黑暗中无声蔓延开的、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爆炸的余音还在城市上空回荡,像恶魔的狞笑。黑暗深处,沈家的罪恶,终于按捺不住,自己撕开了第一道口子。而她,林栀栀,这个从“垃圾场”爬出来的复仇者,已经踏入了这血腥棋局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