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的巨响还在耳膜里嗡嗡震荡,林栀栀僵立在便利店冰冷的玻璃门前。身后,霁月轩那栋庞然巨物彻底沉入黑暗,只有零星几处破碎的窗口透出诡异的红光,伴随着沉闷的爆裂声和隐约的尖叫哭喊。警笛声由远及近,凄厉地撕扯着城市虚伪的宁静面纱。
霓虹灯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映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手机屏幕还固执地亮着,显示着“申请已提交”的冰冷字样。沈斯白那张模糊、傲慢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爆炸瞬间那团刺眼的白光取代。顶层……那是沈斯白办公室的方向!
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快意,毒蛇般滑过心底。报应?还是沈家内部狗咬狗的序幕?无论是什么,这混乱都是她的机会!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身后那片混乱的地狱景象,裹紧身上单薄的外套,一头扎进越来越密的冰冷雨幕中。目标明确——城南贫民窟,那个被称为“垃圾场”的地下修复工坊。林薇的话像淬毒的针,扎在她的神经上:下个月就烧!父亲的遗稿,那些承载着他灵魂碎片的画稿,绝不能毁于一旦!
雨水很快将她浇透,寒意刺骨,却让她混乱的大脑异常清醒。高跟鞋在湿滑泥泞的小巷里成了累赘,她毫不犹豫地甩掉它们,赤脚踩在冰冷、混杂着油污和垃圾的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混杂着屈辱的泪水和一种近乎自虐的亢奋。沈斯白的羞辱(“赝品只配待在垃圾场”)、林薇的恶毒(“艺术需要牺牲”)、爆炸的轰鸣、父亲临死前涣散的眼神、还有那致命的苦杏仁味……所有的一切都在她脑中疯狂搅拌、燃烧。
她需要力量。需要抓住点什么,证明自己不是任人践踏的赝品!
拐过最后一个堆满废弃轮胎的巷角,一股浓烈的、带着腐朽气息的霉味扑面而来,压过了雨水的清新。她的“家”——一个半埋在地下的、由废弃防空洞改造的修复工坊——就在眼前。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两辆巨大的黄色挖掘机,如同狰狞的钢铁巨兽,正咆哮着停在工坊入口处。巨大的机械臂高高扬起,冰冷的金属铲斗在惨白的探照灯下闪烁着寒光,对准了工坊那扇摇摇欲坠的锈蚀铁门!一群穿着廉价雨衣、手持棍棒的男人围在四周,为首的大腹便便、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男人,正是这片区域的“房东”王金牙。
“动作快点!给老子把这违章建筑推平了!耽误了金主开发,你们担待得起吗?!”王金牙唾沫横飞地吼叫着,雨水顺着他油腻的头发流进敞开的衣领。
“王老板!再宽限几天!里面都是重要的东西!不能推啊!”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裤的瘦高身影挡在挖掘机前,张开双臂,像一只试图阻挡洪流的螳螂。是隔壁修车铺的陈墨。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和短短的头发茬往下淌,他脸上带着惯常的痞气笑容,眼神却异常锐利。
“宽限?宽限你妈!”王金牙一巴掌扇过去,陈墨头一偏,那巴掌落在他肩膀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姓陈的,少他妈管闲事!再挡道,老子连你那破修车铺一起铲平!”他狞笑着,挥手示意,“给老子推!”
引擎发出更加狂暴的嘶吼,巨大的铲斗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轰然砸向那扇铁门!
“不——!”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穿透雨幕。
林栀栀像一头被激怒的母豹,赤着脚,浑身湿透,以一种不要命的速度冲了过去!她甚至没看清脚下的碎石和玻璃渣,尖锐的刺痛从脚底传来也浑然不觉。在铲斗即将撞碎铁门的千钧一发之际,她瘦小的身体狠狠撞在冰冷的履带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她死死抠住履带边缘冰冷的金属凸起,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混着雨水淌下,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抬起头,雨水冲刷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双眼睛却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死死盯住驾驶舱里惊愕的操作手。
“谁敢动!”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谁动一下,我今天就死在这里!看你们能不能担得起人命官司!”
场面瞬间僵住。挖掘机的轰鸣声都似乎小了下去。所有人都被这个突然出现、状若疯癫的女人震慑住了。王金牙也愣了一下,随即暴怒:“妈的!哪来的疯婆子!给老子拖开!”
两个打手立刻凶神恶煞地扑上来。
“我看谁敢动她!”陈墨厉喝一声,一个箭步挡在林栀栀身前,顺手抄起旁边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管,横在胸前。他脸上的痞笑消失了,眼神冷得像冰。“王金牙,强拆也得讲个流程!合同呢?补偿方案呢?光天化日…哦不,这黑灯瞎火的,就想把人家窝端了?真当这世上没王法了?”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王法?老子就是王法!”王金牙气得脸上的肥肉都在抖,指着林栀栀,“这破地方早就到期了!老子想拆就拆!这疯婆子自己找死,关老子屁事!推!给我推!”
“等等!”林栀栀猛地推开陈墨挡在她身前的手臂。她站直身体,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眼神却异常冷静,直直看向王金牙。“王老板,你说到期?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的三年租期,下个月十五号才到期!你现在拆,就是违约!”
“放屁!合同呢?拿出来看看啊!”王金牙有恃无恐地狞笑。
林栀栀的心猛地一沉。合同…她和父亲那份微薄积蓄换来的唯一保障,一直锁在工坊里面那个小小的铁皮文件柜里!而现在,工坊的门……
她目光扫向那扇被铲斗砸得严重变形、几乎要从门框脱落的铁门,锁扣已经彻底崩坏。
“合同在里面!”她咬着牙,“让我进去拿!”
“进去?”王金牙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谁知道你是不是进去捣鬼?想拖延时间?门都没有!给老子推!”
“慢着!”陈墨突然插话,他晃了晃手机,屏幕在雨夜里发出幽幽的光,“王老板,强拆、打人、逼死人命…我这儿可都录着呢。你说,要是发到网上,你那金主爸爸的‘高端’开发项目,还经得起查吗?”他脸上又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眼神却锐利如刀,“要不,让林小姐进去拿个合同,几分钟的事儿?大家和气生财嘛。”
王金牙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盯着陈墨的手机屏幕,又看看状若疯魔的林栀栀和周围开始指指点点的围观者(贫民窟的动静总能引来无声的关注),腮帮子的肥肉抽搐了几下。他狠狠地啐了一口浓痰:“妈的!晦气!给你五分钟!拿不出来,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这狗窝!”他一挥手,挖掘机熄了火,巨大的铲斗悬停在半空,像达摩克利斯之剑。
五分钟!
林栀栀没有丝毫犹豫,像一道离弦的箭,猛地撞开那扇扭曲的铁门,冲进了她熟悉又陌生的黑暗工坊。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霉味、陈旧颜料、松节油和纸张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林栀栀心脏猛地一跳,是幻觉?还是爆炸的刺激让她嗅觉出现了问题?来不及细想!
借着门外惨白探照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看清了里面的景象。巨大的震动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工坊内部一片狼藉。架子倒塌,瓶瓶罐罐碎了一地,五颜六色的颜料和溶剂混合流淌,像打翻的调色盘。珍贵的矿石颜料粉末撒得到处都是,如同凝固的血迹。她视若珍宝的各种修复工具散落各处,有些已经被掉落的杂物砸坏。
她的目光没有在这些上停留一秒,直扑向角落里那个坚固的铁皮文件柜。柜门被震开了一条缝!她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拉开沉重的柜门。里面…空空如也!除了几本旧书和一些杂物,那份用塑料袋小心包裹的合同,不见了!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有人进来过!在她离开去拍卖会的这段时间!
是谁?王金牙的人?还是…沈家的人?!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要将她淹没。合同没了,她失去了最后的凭据!外面王金牙的叫骂声和挖掘机重新启动的轰鸣如同催命符!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文件柜最底层角落的阴影。那里散落着几页被踩踏过、沾染了污渍的画稿。是父亲的遗稿!显然是被翻找合同的人粗暴地扔出来的!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她顾不上合同了!那些画稿!
她像疯了一样扑向工坊深处,那个靠墙摆放的巨大、沉重的老式橡木画柜。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值钱的东西,里面存放着他毕生的心血,未完成的《烬》系列草稿、无数写生手稿、还有…他最后留给她的几封信。
画柜也被震得歪斜,柜门裂开一道缝。她扑过去,用肩膀死命顶住沉重的柜身,颤抖的手指伸进裂缝,摸索着里面的画稿。粗糙的纸张触感传来,带着父亲特有的、混合着烟草和松节油的气息。还好!大部分还在!
她不顾一切地往外抽。一张、两张…沾着污泥的、被雨水浸湿边角的…都是父亲的灵魂!她将它们紧紧抱在怀里,冰冷的纸张贴在湿透的胸口,却仿佛能感受到父亲残存的温度。
“时间到了!臭娘们,滚出来!”王金牙的咆哮和挖掘机重新启动的恐怖轰鸣在门外炸响!巨大的铲斗阴影再次笼罩了扭曲的门框!
“栀栀!快出来!”陈墨焦急的喊声穿透雨幕。
林栀栀死死抱着怀里的画稿,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浸透了父亲和她所有记忆的“垃圾场”。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忽然,一点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幽蓝色反光,在倾倒的颜料罐碎片下,一闪而逝!
那是什么?
她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思维。就在铲斗带着千钧之力轰然砸下的前一刻,她像一只敏捷的狸猫,猛地扑向那点微光所在,左手不顾一切地探入冰冷的、混杂着玻璃碎渣和粘稠颜料的污水中!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片!
与此同时,“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大地都在颤抖!橡木画柜被狂暴的力量瞬间撕裂、压垮!无数木屑和纸片如同爆炸般飞溅开来!林栀栀被巨大的气浪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门外冰冷的泥水里!怀里的画稿脱手飞出,如同折翼的白鸟,在风雨中飘散。
“噗!”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她眼前发黑,耳朵里全是尖锐的蜂鸣。
“栀栀!”陈墨冲过来扶她。
她什么都听不见,只是死死攥着左手。掌心被玻璃碎片划破,鲜血淋漓,混合着污泥和冰冷的雨水。但在那紧握的掌心深处,那个冰冷坚硬的金属小片,正透过皮肉的温热和血液的粘稠,传递来一丝微弱却顽强的、幽蓝色的光芒。
它像一颗坠入深渊的星辰,更像一只…在暴雨中悄然睁开的、冰冷的眼睛。
挖掘机的铲斗在彻底摧毁了工坊后,毫不停留地再次举起,如同巨兽的獠牙,这一次,对准了摔在泥水里、紧紧攥着左手的林栀栀!
王金牙狰狞的脸在探照灯下扭曲:“妈的,自己找死!给老子……”
他的咆哮戛然而止。
刺眼的远光灯如同利剑,猛地撕裂雨幕,精准地打在王金牙和那台巨大的挖掘机上!一辆线条冷硬、通体漆黑的迈巴赫,如同沉默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巷口。雨点敲打着它光滑如镜的车身,流淌下冰冷的水痕。
车门打开。一把纯黑色的伞首先探出,伞骨锋利如刃。伞面抬起,露出一双锃亮的黑色手工皮鞋,踩在肮脏的泥水里,却纤尘不染。笔挺的黑色西裤包裹着修长有力的腿。
伞沿继续上抬,露出了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苍白得近乎透明,戴着薄如蝉翼的黑色真丝手套。再往上,是线条冷硬的下颌,紧抿的薄唇,最后……
一张俊美得近乎妖异,却毫无血色的脸,暴露在惨白的灯光和冰冷的雨水中。他的眼睛,是极深的墨色,此刻正透过层层雨幕,如同冰锥,精准地、毫无温度地钉在泥泞中死死攥着左手、嘴角溢血的林栀栀身上。
沈斯白。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黑色的伞隔绝了漫天雨丝,也隔绝了周围所有的喧嚣和混乱。仿佛这肮脏的贫民窟、这毁灭的场景、这泥水里挣扎的女人,都不过是供他冷漠观赏的一幅…拙劣的、亟待撕碎的画。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林栀栀脸上的血污和污泥,冲刷着她掌心不断渗出的、温热的血,以及那枚在指缝间顽强透出一点幽蓝光芒的冰冷芯片。
她抬起头,隔着倾盆大雨和破碎的废墟,撞进那双深不见底、毫无人类情感的墨色眼眸里。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