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林栀栀裸露的皮肤上。泥水、血水混在一起,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和湿透的头发往下淌,在身下汇成一小滩肮脏的污浊。怀里的画稿散落一地,如同破碎的蝶翼,被雨水无情地拍打、浸透。她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脚底和掌心的刺痛,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一点——那双隔着滂沱雨幕,穿透毁灭的废墟,冰冷地钉在她身上的墨色眼眸。
沈斯白。
他像一尊从地狱边缘走出的黑色雕像,纯黑的伞隔绝了漫天风雨,也隔绝了人间烟火。昂贵的黑色手工皮鞋踩在泥泞里,纤尘不染,与周围崩塌的废墟、刺鼻的垃圾腐臭、还有她此刻的狼狈不堪,形成了触目惊心的讽刺对比。时间仿佛被这冰冷的注视冻结了,只有挖掘机引擎熄火后残余的嗡鸣,和王金牙骤然变得谄媚又惶恐的声音,撕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沈…沈少?!您…您怎么屈尊到这脏地方来了?”王金牙脸上的横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跑着凑过去,试图用自己肥胖的身体替沈斯白挡住一点风雨,却又不敢靠得太近,显得滑稽而卑微。
沈斯白没有看他。甚至没有移动分毫。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泥水中的林栀栀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无机质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刚出土、沾满污泥的残破古董,值不值得他抬手拂去尘埃。
陈墨半跪在林栀栀身边,一只手护在她身前,警惕地盯着突然出现的沈斯白。他脸上的痞气早已消失殆尽,眼神锐利如鹰,紧抿的嘴唇透出无声的警告。他能感觉到林栀栀身体的僵硬,那是一种濒临极限的紧绷。
林栀栀动了。她无视了王金牙的聒噪,也无视了陈墨的保护姿态。她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剧痛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被撞伤的筋骨和脚底的伤口,钻心的疼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更浓重的血腥味,硬是凭借着那股从骨子里烧起来的、名为仇恨的火焰,踉跄着站直了身体。
尽管浑身泥泞,尽管嘴角带血,尽管赤着双脚站在冰冷的泥水里,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根被风雨摧折却不肯倒下的芦苇。她抬起头,迎向沈斯白的目光,那双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亮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乞求,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平静,和深埋眼底、淬了毒的寒冰。
沈斯白薄如刀锋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动了。
锃亮的皮鞋踩过破碎的瓦砾和流淌的泥浆,一步步,不疾不徐,如同踏在某种无形的阶梯上,优雅而冰冷地朝着林栀栀走来。纯黑的伞面随着他的移动,精准地将漫天风雨隔绝在外,在他周身营造出一个绝对干燥、绝对洁净、也绝对压迫的领域。
他在距离林栀栀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足够林栀栀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气息——一种极其冷冽的、混合着昂贵雪松香水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如同金属锈蚀般的淡淡药味。不是苦杏仁…是另一种更隐晦、更冰冷的味道。
他的目光,终于从林栀栀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在了她那只依旧死死紧握、鲜血淋漓的左手上。雨水冲刷着她指缝间的污泥,却冲不淡掌心不断渗出的、温热的红。
“手里,是什么?”沈斯白开口了。声音比雨丝更冷,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平淡。
林栀栀的心脏猛地一缩。掌心那枚冰冷坚硬的芯片,仿佛瞬间变得滚烫!幽蓝色的微光似乎穿透了她紧握的指缝,在昏暗的雨夜里显得如此诡异。直觉在疯狂尖叫:不能让他知道!绝不能让沈家的人碰到这东西!
她下意识地将左手往身后藏了藏,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触动了某个开关。
沈斯白动了。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戴着黑色真丝手套的手,如同毒蛇出击,精准无比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攫住了林栀栀鲜血淋漓的手腕!
“呃!”剧痛瞬间从手腕传遍全身,林栀栀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腕骨几乎要被捏碎!他那戴着薄薄丝绒手套的手指,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触感。
她奋力挣扎,右手本能地去掰他的手指,指甲划过他昂贵的手套面料,却如同蚍蜉撼树。她抬起头,愤怒和屈辱灼烧着她的眼睛:“放开!”
沈斯白置若罔闻。他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雨幕,死死钉在她被迫摊开的左手上。掌心被玻璃划开的伤口狰狞外翻,鲜血还在不断涌出,混合着污泥和雨水。而在那一片狼藉的血肉模糊之中,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呈不规则六边形、泛着微弱幽蓝色金属光泽的芯片,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的眩晕猛地攫住了林栀栀!失血、寒冷、撞击的内伤、还有眼前这个恶魔带来的巨大精神压力,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意志。眼前沈斯白那张苍白俊美的脸开始模糊、旋转,周围崩塌的废墟、刺目的车灯、王金牙谄媚的胖脸、陈墨焦急的呼喊…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扭曲、拉长,最终被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幕吞噬。
她的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
预想中摔进冰冷泥泞的触感并没有传来。
一只有力的手臂,带着一种混合着冰冷药味和雪松气息的力道,在她彻底倒下的前一刻,稳稳地、却毫无温度地,揽住了她的腰。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秒,林栀栀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怀抱。耳边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某种压抑痛苦的闷哼,还有陈墨惊怒交加的吼声:“放开她!” 紧接着,是沈斯白那毫无波澜、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声音,清晰地钻进她逐渐模糊的意识里:
“脏了。”
然后,是“咔哒”一声轻响,以及某种极其细微的、坚硬的金属物品被碾碎的……脆响。
……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黑暗的水面。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暖,干燥的温暖,包裹着冰冷的身体。然后是消毒水和某种高级织物混合的、干净却陌生的气息。
林栀栀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白炽灯光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简洁到近乎冰冷的天花板。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宽大的床上,身上盖着干燥温暖的羽绒被,湿透破烂的衣服不见了,换上了一套柔软的、没有任何标签的白色棉质睡衣。
这是哪里?!
她猛地坐起身,剧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她扶住额头,大口喘息。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回:爆炸的闪光,沈斯白的羞辱,倾盆大雨,崩塌的工坊,散落的画稿,掌心冰冷的芯片…还有最后,那个冰冷的怀抱,那句“脏了”,以及…那声令人心悸的碾碎声!
芯片!
她猛地摊开自己的左手。掌心被仔细地清洗过,伤口上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带着清凉药味的凝胶状敷料。除了疼痛,什么都没有了。那枚在废墟中捡到的、幽蓝色的芯片,消失了!
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是沈斯白!一定是他!他拿走了,或者…毁掉了?!
“醒了?”
一个毫无情绪起伏的男声在房间门口响起。
林栀栀浑身一僵,猛地转头。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面容刻板、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他周身散发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冰冷气场,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刃。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沈先生的助理,周锐。”男人声音平淡无波,“林小姐身体感觉如何?沈先生吩咐,如果您醒了,请移步书房。”
沈先生?沈斯白?!他在这里?他把自己带到了他的地方?!
林栀栀的心跳如擂鼓,巨大的危机感和一丝渺茫的希望(那些画稿!)在她心中激烈交战。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掀开被子下床。脚底的伤口被妥善处理过,缠着绷带,踩在柔软的地毯上,疼痛减轻了许多。
“我的东西呢?”她盯着周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抱在怀里的画稿!还有…我的衣服!”
周锐面无表情地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您的物品已妥善保管。请先移步书房,沈先生不喜欢等人。”
不容置疑的语气。林栀栀知道反抗无用。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跟着周锐走出房间。
走廊铺着厚实的深色地毯,墙壁是冰冷的浅灰色,挂着几幅抽象派油画,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却遥远的夜景。整个空间空旷、奢华、冰冷,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疏离感。这里不像家,更像一个精心设计的牢笼。
周锐在一扇厚重的深色实木门前停下,敲了敲,然后无声地推开。
书房很大,两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精装书籍,另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映照着外面冰冷的霓虹。空气里弥漫着雪松香水和旧书纸张的味道,还有一种更淡的、冰冷的药味。巨大的黑檀木书桌后,沈斯白背对着门口,坐在宽大的皮质转椅里,面对着落地窗外光怪陆离的城市。他只穿着黑色的丝质衬衫,袖口挽起,露出苍白的手腕和骨节分明的手。那只手上,没有戴手套。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背影挺拔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紧绷?
“沈先生,林小姐到了。”周锐恭敬地汇报,随即无声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书房里只剩下林栀栀和那个背对着她的男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书桌上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沙漏,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的声响,细小的银色沙砾无声地流淌。
林栀栀站在原地,浑身紧绷。她看着那个背影,恨意如同毒藤在心底疯长。就是这个男人,当众羞辱她是赝品,毁了她最后的容身之所,夺走了她父亲的心血,很可能还拿走了那枚关键的芯片!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咬紧的咯咯声。
“听说,” 沈斯白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依旧没有回头,“你申请了我的私人助理职位?”
林栀栀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了!他当然知道!那份申请就在爆炸前提交的!
“霁月轩不缺清洁工。”沈斯白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像淬了毒的冰棱,“尤其是不缺…从垃圾场里爬出来,还带着一身麻烦的清洁工。”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在林栀栀的痛处和尊严上。屈辱的火焰瞬间点燃了她的血液!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刚刚包扎好的掌心伤口,剧烈的疼痛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不能冲动!为了那些画稿!为了父亲!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冰冷的嘲讽:“沈少消息真灵通。不过,霁月轩的‘垃圾’处理,似乎出了点纰漏?不然,您也不会出现在那片‘垃圾场’,不是吗?”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他苍白的手腕,那里似乎因为用力握着椅子的扶手,骨节微微泛白。爆炸…他受伤了?
沈斯白的身影似乎极其细微地僵了一下。
他缓缓地,转过了椅子。
灯光落在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俊美依旧,但眼底深处却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眼下的阴影浓重得如同淤青。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周身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压抑的戾气,像一座濒临喷发的火山被强行按捺。特别是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的墨色里,翻涌着林栀栀看不懂的、极度痛苦和狂躁的暗流,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
林栀栀的心猛地一沉。这不是她印象中那个冰冷、傲慢、掌控一切的沈斯白。眼前这个人,像一头被囚禁在痛苦牢笼里的困兽,危险而脆弱。
沈斯白冰冷的视线落在林栀栀身上,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重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他沉默了几秒,那沉默压得人心头发慌。然后,他忽然极其突兀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我父亲需要一个牺牲品。”
林栀栀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句话…和林薇那句虚伪的“艺术需要牺牲”,还有当年沈家打手碾碎父亲右手前的话,何其相似!沈家的血脉里,流淌的都是这种伪善而残忍的毒液吗?
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用尽全身力气,将沈斯白不久前才砸在她身上的那句话,淬了毒、裹着冰,狠狠地砸了回去:
“是吗?” 林栀栀挺直脊背,苍白的脸上绽开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的笑容,那双被恨意烧得异常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沈斯白翻涌着痛苦风暴的墨色眼眸,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反问:
“那您觉得,沈少,一个‘从垃圾场里爬出来的赝品’,够不够格做您父亲的‘牺牲品’?!”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书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沙漏的沙沙声被无限放大。
沈斯白那双翻涌着痛苦和狂躁的墨色眼眸,在听到“赝品”和“牺牲品”这两个词的刹那,瞳孔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轰然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