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徐母的伤势比预想的严重。腰椎骨裂,需要手术和长期的卧床静养。巨额的医疗费像一座沉重的大山,瞬间压垮了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便利店被迫关门,积蓄杯水车薪。催债的电话更加疯狂地响起,如同索命的符咒。

徐岩的生活彻底变了颜色。他退出了物理竞赛组。那张德国少年物理学者奖学金的录取通知书,被他面无表情地锁进了抽屉最深处,像埋葬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白天在学校,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做题的学霸,只是眼底的冰层更厚,周身的气息更冷,几乎生人勿近。放学后和所有能挤出来的时间,他换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奔波在城市各个角落:餐馆后厨洗堆积如山的碗碟,深夜的快递分拣中心扛沉重包裹,甚至给低年级学生补习物理到深夜……所有能换钱的脏活累活,他都沉默地接下。

他变得异常消瘦,眼下的青黑挥之不去,曾经握笔解题时稳定有力的手,如今布满了洗洁精浸泡后的皱痕和搬运重物磨出的血泡。只有左耳上那只黑色的骨传导耳机,依旧固执地戴着,里面循环播放的,不再是天体物理,而是枯燥的德语听力——那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关于“未来”的星火。

林满看着这一切,心像被钝刀反复切割。他试图帮忙,把攒下的零花钱塞给徐岩,却被对方更冷硬地推回。他默默地帮徐岩整理课堂笔记,在他打工累得趴在课桌上睡着时,替他挡住窗外刺眼的阳光。他把便利店打扫干净,笨拙地学着煮粥送到医院。

然而,命运的重锤并未放过任何人。

四月初,中央美术学院艺术设计专业的初审结果公布。林满的名字,没有出现在那令人心潮澎湃的通过名单上。

消息是王佳怡小心翼翼告诉他的。当时林满正在广播站整理设备,准备午间的稿件。他听完,脸上惯有的温和笑容一点点凝固,消失。琥珀色的眼睛空茫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他没有哭,没有闹,只是极其平静地说了句“知道了”,然后继续整理手中的稿件,只是手指在不易察觉地颤抖。

下午的美术专业课,是人体速写。画室里光线充足,模特安静地坐着。周围的同学都沉浸在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中。林满坐在画板前,捏着炭笔,却迟迟无法落笔。眼前的模特轮廓在他眼中扭曲、模糊,最终变成了初审结果页面上,那个刺眼的、冰冷的、否定了他所有努力和幻想的“未通过”。

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绝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对未来的憧憬,对自身能力的怀疑,对徐岩处境的无力感,还有那些压在心底不敢言说的、对两人未来的渺茫期盼……在这一刻,被“未通过”三个字彻底引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画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画室里所有人都惊愕地望向他。

林满看也没看任何人,像一头失控的小兽,抓起自己那本厚厚的、承载了无数梦想和心血的速写本,还有桌上几张刚完成的、原本充满希望的习作,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画室!

他一路狂奔,穿过教学楼嘈杂的走廊,无视所有惊诧的目光,冲下旋转楼梯,冲出校门!冰冷的雨点开始落下,打在他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终于夺眶而出的泪水。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奔跑,直到筋疲力尽,停在了一片废弃待拆迁的旧楼区。这里残垣断壁,满目疮痍,像极了他此刻破碎的内心。雨水将他浑身浇透,刺骨的寒冷让他瑟瑟发抖。

他背靠着一堵斑驳的、画满了乱七八糟涂鸦的断墙,滑坐到满是泥泞的地上。怀里紧紧抱着那本速写本,像抱着自己残存的最后一点温度。

然后,在冰冷的雨水中,在无人废墟的死寂里,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彻底崩溃!

“啊——!!!”一声凄厉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嘶吼,划破了雨幕!

他发疯般地撕扯着怀里的速写本!厚实的牛皮纸封面被撕裂,一页页承载着无数心血和隐秘情感的画纸,被他用力地、狠狠地撕碎!那些旋转楼梯的侧影,便利店躲雨的睫毛,老电厂的嗡鸣声波,还有无数个练习的石膏像、风景、人体……所有的梦想,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光,都在他颤抖的手中,化为漫天飞舞的、冰冷的白色碎片!

“没用了……都没用了……”他一边撕,一边语无伦次地哭喊,雨水混着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画得再好有什么用……考不上……都考不上……废物……我就是个废物……”

白色的纸片被雨水打湿,粘在泥泞里,像一场惨烈的、无声的葬礼。他撕空了速写本,又去撕那几张习作。当最后一张画着徐岩在便利店窗边沉默侧影的素描即将被撕毁时,一只冰冷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林满!”

徐岩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像冰凌撞击。他显然也是一路狂奔而来,浑身湿透,额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肩膀上打工时留下的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他看着满地狼藉的碎纸,看着林满脸上的泪水和绝望,那双总是冷静克制的眼睛里,第一次翻涌起剧烈的心疼和一种近乎暴怒的痛楚。

“放开我!”林满失控地挣扎,想把那张画抢回来撕掉,“都撕了!都他妈撕了!留着这些垃圾干什么?没用!一点用都没有!我考不上央美!我什么都做不好!我帮不了你!我连自己都……”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徐岩的力气很大,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劈手夺过那张被雨水打湿、边缘已经破损的素描。画上,便利店窗边的自己,眼神依旧疏离,但被林满的笔触赋予了一种奇异的、沉默的温柔。

“你看看!”徐岩的声音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发颤,他把那张湿漉漉的画举到林满眼前,几乎要贴到他脸上,“你看看你画的是什么?!是垃圾吗?!”

林满被他的吼声震住,泪眼模糊地看着那张画。

“这是我吗?”徐岩指着画上的人,声音低沉而压抑,像困兽的嘶鸣,“是你眼里看到的我吗?是那个只会做题、只会打工、连自己妈妈都保护不了的废物吗?!”

“不是!”林满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嘶哑,“你不是!你是……”

“那你呢?!”徐岩打断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你在我眼里又是什么?!是那个因为一次初审失败,就躲在这里撕自己心血、否定自己一切、只会自暴自弃的懦夫吗?!”

“懦夫”两个字像两把尖刀,狠狠刺进林满的心脏!他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徐岩。

徐岩猛地松开他的手腕,不再看他。他转过身,胸膛剧烈起伏着,像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他弯腰,从地上散落的、被林满丢弃的颜料盒里,捡起一支沾满泥污的黑色丙烯笔。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如果有人的话),徐岩大步走到林满身后那堵巨大的、斑驳的断墙前!

他举起手,黑色的丙烯笔尖狠狠戳在冰冷的墙面上!

没有犹豫,没有构图,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近乎野蛮的力量!粗粝的线条在斑驳的墙面上疯狂地蔓延、交织!他画得极快,像是在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搏斗,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沉默的献祭!

雨水冲刷着他的手,冲刷着墙面,黑色的丙烯混合着雨水和墙灰流淌下来,形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林满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疯狂的动作。渐渐的,墙面上那狂乱的线条开始凝聚、成形——

那是一个人的轮廓!一个在废墟之上,背对着风雨,昂着头,向着上方一片被刻意留出的、灰暗天空中的微弱光点,奋力伸出手臂的人影!线条粗犷、扭曲,带着一种原始的、悲壮的、不屈的力量感!人影的脚下,是撕裂的大地和散落的、象征破碎梦想的纸片,但人影本身,却像一尊在废墟中倔强站起的雕塑!

徐岩画得很快,最后一笔落下时,他手中的丙烯笔也“啪嗒”一声掉落在泥水里。他喘着粗气,背对着林满,肩膀微微耸动。

他猛地转过身!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流淌,他的眼睛依旧赤红,却燃烧着一种让林满灵魂都为之震颤的火焰!他指着墙上那幅在雨中迅速被冲刷得有些模糊、却更加震撼人心的涂鸦,声音嘶哑,一字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林满耳边:

“画我?”

“画这个!”

“画有你的未来!”

雨,冰冷地砸在两个少年身上。废墟之上,断墙之前,满地撕碎的梦想残骸之中。徐岩指着墙上那个在风雨废墟中向着微光伸手的背影,吼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林满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僵立在原地。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泪痕,却冲不散徐岩那句话在他心中掀起的滔天巨浪。他怔怔地看着墙上那幅狂野、粗糙、却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涂鸦,又缓缓转过头,看向眼前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眼神却像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徐岩。

懦夫?

画有你的未来?

巨大的冲击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自怜和绝望。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沾满泥泞的手,再看看墙上那个在废墟中倔强站立、伸手向光的身影……那是徐岩眼中的他?还是徐岩画出的他自己?

“我……”林满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冰冷的雨水让他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清醒,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针扎般的刺痛——为自己刚才的失控和软弱,也为徐岩此刻的狼狈和那幅画中传递出的、比他更深的绝望与更倔强的反抗。

徐岩不再看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支黑色的丙烯笔,又走到墙边,在画中那个伸手向光的人影下方,用更加用力、仿佛要刻进墙体的笔触,写下两个巨大的、歪斜的字母:

【LM→ XY】

黑色的丙烯在灰暗的墙面上,如同两道深刻的伤痕,又像两个紧紧缠绕、无法分割的符号。

写完,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断墙,缓缓滑坐在地,头埋在屈起的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发梢,汇成小溪,流进颈窝。那个在便利店白炽灯下挺直如标枪的身影,此刻蜷缩在废墟的雨水中,脆弱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林满的心被狠狠揪紧,痛得无法呼吸。他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他蹲下身,颤抖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徐岩湿透的、冰冷的肩膀,却又停在半空。

“徐岩……”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我……”

徐岩猛地抬起头!脸上纵横交错,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痛苦、愤怒、不甘,还有一丝林满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脆弱。他一把抓住林满停在半空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对不起?”徐岩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像砂纸摩擦,“林满,你看着我!”他强迫林满看向他的眼睛,“看着我现在的样子!”

“我退赛了!我妈躺在医院里等钱救命!我白天上课晚上打工像个机器!我抽屉里锁着那张该死的、让我像个笑话的录取通知书!”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我的未来在哪里?啊?在洗碗池的泡沫里?在快递站的包裹堆里?在那些催命一样的电话铃声里?!”

他猛地松开林满的手腕,指着墙上那两个刺目的字母:“画有你的未来?呵……林满,你告诉我,我的未来,凭什么有你?!”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林满的心脏最深处!比“懦夫”两个字更狠,更绝!

林满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琥珀色的瞳孔剧烈收缩,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勇气,所有那些隐秘的、关于未来的、带着光晕的幻想,在这一句“凭什么有你”面前,被彻底击得粉碎!

是啊,凭什么?

一个连央美初审都过不了的废物。

一个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的累赘。

一个只会添乱、差点害他被处分的麻烦精。

凭什么去染指徐岩那本该光芒万丈的未来?凭什么去拖累他本就沉重不堪的脚步?

巨大的羞耻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林满灭顶。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看着墙上那幅在雨中逐渐模糊的涂鸦,看着那两个紧紧缠绕的字母,再看着眼前蜷缩在废墟中、眼神痛苦而冰冷的徐岩……

原来,这才是他心底最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吗?

原来,自己所有的靠近和关心,在他眼里,都只是负担和拖累吗?

“我明白了……”林满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在冰冷的雨水中几乎听不见。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空茫。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徐岩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徐岩心头猛地一悸,有痛苦,有绝望,还有一种……彻底死心的决绝。

然后,林满转过身,没有再看那满地的碎纸,也没有再看墙上的涂鸦和字母,一步一步,踉跄地、却又异常坚定地,走进了越来越密的雨幕深处。单薄的背影很快被灰蒙蒙的雨帘吞噬,消失不见。

废墟之上,只剩下徐岩一个人。冰冷的雨无情地浇在他身上。墙上那幅狂野的涂鸦和那两个刺目的字母,被雨水冲刷得面目全非,黑色的丙烯混合着泥水流淌下来,像一道道黑色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