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云都,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铁锈混合的、带着凉意的清新气息,却无法驱散高二(1)班和(7)班之间那层无形的、冰冷的隔阂。
徐岩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刺耳的单调噪音。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后厨洗洁精的泡沫、快递包裹的灰尘、催债电话的铃声……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在现实的泥沼里。学校里的他,更像一尊移动的冰雕,沉默、疏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他不再走那条旋转楼梯,宁可绕远路。左耳的骨传导耳机里,德语听力依旧在播放,却更像一种机械的、徒劳的仪式,对抗着内心死水般的沉寂。抽屉深处那把锁,锁住的不仅仅是一张通知书,更像是锁死了他曾经仰望星空的所有可能。
偶尔,在深夜打工疲惫到极点的间隙,在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手上血泡的时候,废墟雨中的那一幕会不受控制地闪现——林满脸上的死寂,那决绝转身的背影,还有他自己吼出的那句淬毒的“凭什么有你”。每一次回忆,都像一把钝刀在心口反复切割,带来窒息般的悔恨和恐慌。但他什么也没做。道歉?解释?在沉重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能更用力地刷碗,扛更重的包裹,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而林满,则陷入了另一种更深的静默。他依旧按时上课,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安静地听课、记笔记。广播站的工作辞掉了,王佳怡几次欲言又止的关心,他都用平静的微笑挡了回去。那笑容温和依旧,却像一层薄冰,隔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暖意。他的速写本换了新的,纯白的封面,空无一物。曾经随身携带的炭笔,也被束之高阁。
他把自己封闭在一个透明的茧里。央美初审的失败,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时刻提醒着他的“无用”。而废墟雨中徐岩的怒吼和那个消失的背影,则彻底冰封了他心底最后一点隐秘的、关于未来的微光。“凭什么有你?”——这句话像魔咒,日夜盘旋。他不再画画,仿佛触碰画笔,就会触碰到那份被彻底否定的羞耻和绝望。
只有金子阳,能感受到林满平静表面下的死水微澜。
“满崽,出去打球!闷在教室里发霉啊?”金子阳训练完,一身臭汗地堵在七班门口,大嗓门引来不少目光。
林满抬起头,笑了笑,琥珀色的眼睛平静无波:“不了,阳哥,还有几道数学题没做完。”
“做个屁!走!”金子阳不由分说,一把将他从座位上拽起来。林满没有挣扎,顺从地跟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球场上,金子阳把球用力砸向他:“接住!给老子动起来!”
林满下意识地接住球,动作却显得迟缓而笨拙。他运了两下,毫无章法,眼神飘忽,心思显然不在球上。
“林满!”金子阳忍无可忍,冲到他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你他妈醒醒!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为了个徐岩,为了个破考试,你至于吗?!”
林满被他晃得身体轻颤,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焦距,看向金子阳满是担忧和愤怒的脸。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阳哥,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他挣脱开金子阳的手,把球塞回给他,“你们玩吧,我先回去了。”
看着林满单薄而固执的背影,金子阳狠狠一拳砸在篮球上,气得胸膛起伏。他知道症结在哪里,可他妈的徐岩现在像个冰窟窿,比林满还难撬开!
…
转机,发生在一次偶然的“物理互助”活动。这是理科班和文科班之间长期存在的“传统”,旨在帮扶文科生的理科弱项。往年徐岩从不参加,但这次,班长王佳怡拿着名单,硬着头皮找到了正在课间争分夺秒刷题(打工时间表)的徐岩。
“徐岩……这次物理互助,七班的林满同学……指定想请你帮忙。”王佳怡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她看着徐岩眼下浓重的青黑和更加瘦削的侧脸,心里也揪了一下。
徐岩握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抬起头,眼神冰冷地看向王佳怡:“没空。”
“他……他物理真的很弱,这次月考又……”王佳怡试图解释。
“我说了,没空。”徐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他低下头,继续看题,但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了一个深深的墨点。林满的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他极力压抑的波澜。
王佳怡叹了口气,无奈地走了。
活动当天下午,理科活动室坐了几对互助的同学。徐岩果然没来。林满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物理练习册,眼神空茫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负责组织协调的王佳怡看着林满孤零零的身影,又看看缺席的徐岩的位置,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走到林满身边,小声说:“林满,徐岩他……临时有事来不了。但他有几本很重要的物理竞赛笔记,说……也许对你有帮助,放在他课桌抽屉里了。钥匙……他之前放我这里保管过。”她拿出一把小巧的钥匙,放在林满面前的桌上,眼神带着鼓励,“你去拿一下吧?就在他座位,靠窗那个。”
林满怔住了,看着桌上那把小小的银色钥匙。徐岩的笔记?给他?这可能吗?以徐岩现在对他的态度……但王佳怡的眼神很真诚。
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存在的期待,像风中的残烛,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摇曳了一下。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拿起了钥匙。
高二(1)班的教室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徐岩靠窗的座位上投下斜斜的光影。空气中飘浮着细微的尘埃。
林满走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座位旁。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带着一种近乎偷窃的紧张感。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用那把小小的钥匙,插进了课桌抽屉的锁孔。
“咔哒。”
锁开了。
抽屉里很整洁,不像想象中理科男生的杂乱。几本厚重的竞赛习题集,几叠演算纸,还有……一个深蓝色的硬壳文件夹。王佳怡说的“笔记”,应该就在里面。
林满小心翼翼地拿出文件夹,手指有些颤抖。他翻开封面。
里面并不是物理笔记。
最上面,是一份打印的文件。醒目的德文标题和校徽(林满不认识德文,但那严谨的排版和学术气息扑面而来)。文件下方,是几行清晰的英文和中文对照的关键信息:
【“录取通知书”
“德国海德堡大学少年物理学者暑期研究奖学金”
“全额资助”
“项目期限:2020年7月15日- 8月25日”
“报到截止日期:2020年6月1日”】
日期栏上,鲜红的“2020年4月15日”清晰可见——正是泄题风波最烈、徐岩被停训后不久!
林满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他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僵立在原地,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录取通知书?德国?全额奖学金?报到截止日期……6月1日?
现在是四月底!
也就是说……这张承载着徐岩所有梦想和天赋的通行证,这张足以让他脱离眼前泥沼、飞向更广阔星空的船票……还有一个月,就要过期作废了!
而他……被锁在抽屉里!
像被丢弃的废纸!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林满所有的思维!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张纸,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将文件夹捏皱!
为什么?!
为什么退赛?为什么锁起来?为什么不去?!
医院?债务?打工?
所有零碎的片段在这一刻被这张通知书串联起来,组成了一幅无比清晰又无比残酷的图景!徐岩吼出的那句“我抽屉里锁着那张该死的、让我像个笑话的录取通知书!”在耳边轰然炸响!那不是气话,是血淋淋的现实!
他为了母亲,为了那个摇摇欲坠的家,亲手折断了自己的翅膀,把自己钉死在了这片泥泞里!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星空,选择了便利店的白炽灯和深夜的体力劳动!
而自己……自己当时在做什么?
沉浸在初审失败的痛苦里,自怨自艾,撕毁心血,像个懦夫一样崩溃……
甚至……还因为徐岩那句绝望中的口不择言而怨恨他,封闭自己……
巨大的愧疚和一种尖锐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疼痛,瞬间攫住了林满的心脏!比初审失败更甚,比徐岩的冷言更痛!他以为自己是受害者,却原来,他才是那个在徐岩坠入深渊时,不仅没有伸出援手,反而因为自己的脆弱而在他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的人!
“凭什么有你?”——徐岩当时吼出这句话时,内心该是何等的绝望和自厌?他放弃了自己的未来,又怎敢奢望将别人拖入这无望的深渊?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手中的通知书上,晕开了墨迹。林满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抽屉深处,通知书的下方。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支笔。
不是钢笔,不是圆珠笔。
是一支用了一半的、沾着些微墙灰和黑色污渍的……丙烯马克笔。
废墟雨夜,断墙之前,那个疯狂涂鸦的背影,那粗粝有力的线条,那句石破天惊的“画有你的未来”……以及那两个被雨水冲刷得模糊却刻骨铭心的字母——“LM→ XY”……
所有的画面,伴随着这支作为“凶器”的笔的出现,再次清晰地、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撞入林满的脑海!
徐岩画了。
画了那个在废墟中伸手向光的身影。
画了“有他的未来”。
而他林满,却因为一句绝望中的气话,因为自己的怯懦和受伤的自尊,彻底关上了心门,甚至收起了画笔,否定了自己,也……放弃了他。
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绕住林满的四肢百骸,勒得他几乎窒息。他猛地合上文件夹,像被烫到一样,将它连同那支沾着污渍的丙烯笔,小心翼翼地、原封不动地放回抽屉深处。
他颤抖着手,重新锁上抽屉。那把小小的银钥匙,此刻握在手心,却重逾千斤。
他靠在冰冷的课桌旁,缓缓滑坐在地。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脚边投下明亮的光斑,却照不进他此刻被愧疚和悔恨淹没的心。他蜷缩在徐岩座位旁的阴影里,像个迷路的孩子,无声地、剧烈地哭泣着,肩膀耸动,泪水浸湿了校服的衣襟。
许久,许久。
哭声渐渐止息。林满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睛红肿,但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绝望和死寂被一种更沉重的、却也更坚定的东西取代——那是沉甸甸的责任感,是破釜沉舟的决心,是迟来的、想要弥补的强烈渴望。
他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腿有些麻,但背脊却挺直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锁住的抽屉,眼神复杂而坚定。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高二(1)班的教室。脚步不再踉跄,不再迷茫。他径直走向物理教研组的方向。他需要一份名单,一份能联系到所有可能帮得上忙的人的名单——温鑫、王佳怡,甚至……金子阳。
徐岩锁住了他的星光。
那么,就由他来,把这星光重新撬出来!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