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凄厉的“超级尘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后勤处所有人的天灵盖上。
方才还满是嘲讽和质疑的办公室,瞬间死寂。
通讯兵嘶哑的喊声还在回荡,每个人脸上的血色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换上了惊骇与茫然。大晴天……怎么会突然来沙尘暴?还是“超级”的?
秦越抓着顾南霜手腕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他猛地扭头,视线越过窗户,望向西北那片依旧晴朗无云的天空,可那片蔚蓝此刻在他眼中却像是某种致命的伪装,充满了不祥。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怀疑,而是军人面对突发危机的本能——评估、决策、行动。气象站的紧急预警绝不可能出错,那就意味着,这个女人……她说的是真的。
她怎么会知道?
这个念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秦越的脑子里。
“还愣着干什么!”顾南霜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凝固的死寂。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军刀,瞬间剖开了所有人的慌乱。她甩开秦越的手,径直走到已经六神无主的王处长面前,目光灼灼。
“王处长,现在不是追究我怎么知道的时候。合同!”她指着桌上的金条和空白文件,“签了它,这些金条就是军区的应急资金。有了钱,战损重建才有底气。然后,把所有能调动的人手和物资都给我!”
她的逻辑清晰得可怕,每一个字都敲在最关键的点上。
“对,对!合同!”王处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哆哆嗦嗦地摸起笔,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秦越,又看了一眼顾南霜不容置喙的眼神,一咬牙,大笔一挥,在承包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从抽屉里翻出公章,重重地盖了下去。
“小李!”王处长红着眼睛,朝门口一个吓傻了的年轻干事吼道,“马上去仓库!把所有防雨布、苫布、废旧帐篷,还有木桩、铁钎,全部装车!听这位……听顾同志的调遣,她要什么给什么,要多少给多少!”
“秦营长!”顾南霜转头看向秦越,此刻,她的身份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施舍路费的“妻子”,而是这片土地的合法承包人,一个平等的合作者。“我需要人手,大量的人手。沙尘暴一来,地表的浮土和沙砾会被全部卷走,露出底下的盐碱壳,到时候神仙来了也种不了地。我必须在风暴抵达前,用防雨布覆盖住核心区域,减缓风速,保住这层宝贵的浮土。”
她的语速极快,却条理分明,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专业力量。
秦越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他内心的震撼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明明还是那副弱不禁风的身板,脸色也依旧苍白,可那双眼睛里迸发出的光芒,却比他见过的任何探照灯都要亮,都要坚定。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沉声下令:“小李!”
“到!”一直站在旁边,感觉自己像在做梦的警卫员小李一个激灵,挺直了腰板。
“通知所有在营区的留守人员,除了必要岗哨,紧急集合!带上所有能用的工具,铁锹、镐头,五分钟后,到戈壁滩集合!”秦越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威严,给混乱的场面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是!”
命令下达,整个军营瞬间像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轰然运转起来。
一时间,人声鼎沸,卡车的轰鸣声、战士们的口号声响彻营区。
秦越深深地看了顾南霜一眼,眼神复杂难明,有震惊,有怀疑,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挫败。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亲自去组织人手。
他不需要问她为什么知道,他只需要知道,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这就是一场战争,一场与天灾的战争。而他,绝不能输。
顾南霜没有时间去体会这戏剧性的转变。她抓起签好的合同塞进怀里,跟着王处长冲向仓库。
“卡车不够,把拖拉机、骡车,所有能动的东西都用上!”
“木桩要长的,至少两米,砸进地里才够稳!”
“防雨布不够,把食堂后厨的油布,医务室的旧床单,都拿来!”
她一边跑一边下达指令,大脑里的随身实验室正在飞速运转,模拟着风速、风向,计算着最佳的覆盖角度和固定方案。
两个小时后,7号盐碱戈壁。
上百名战士在秦越的指挥下,已经在这里集结。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的女人,听着秦营长转述的那些匪夷所思的命令,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困惑。
“听着!从现在开始,所有人分成十组!”顾南霜站在一辆卡车上,用一个铁皮喇叭喊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每组负责一块区域,将防雨布平铺在地面,边缘用沙土压实,然后每隔三米,打下一个木桩,用绳子把防雨布固定住!记住,迎风面要低,背风面要高,形成一个斜面!”
战士们面面相觑,这叫什么操作?给戈壁滩盖被子?
“都愣着干什么!执行命令!”秦越的吼声如雷。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尽管满心疑虑,战士们还是立刻行动起来。
一时间,戈壁滩上号子声、锤子砸木桩的“当当”声响成一片,场面热火朝天。
秦越没有动手,他站在高处,像一尊铁塔,目光死死锁定着西北方的天空。
顾南霜则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她的体力很差,跑几步就喘得厉害,脸色白得吓人。可她没有停下,一会儿指导战士调整防雨布的角度,一会儿检查木桩打得够不够深。汗水浸透了她的工装,紧紧贴在消瘦的后背上,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疲惫。
警卫员小李几次想上去扶她,都被她挥手赶开了。小李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嘀咕,这哪里是上海来的资本家小姐,这简直比他们营长还能拼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天空的颜色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原本的蔚蓝,从天边开始,被一抹浑浊的土黄色迅速浸染。
“快!还有最后一片!固定好!”顾南霜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沙哑。
就在最后一根木桩被砸进地里,绳子被系紧的瞬间——
世界,安静了。
风停了。
鸟叫声、虫鸣声,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约而同地望向西北。
只见天地相接之处,一道黄色的“墙”拔地而起,遮天蔽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排山倒海般地压了过来。那不是墙,那是沙,是混合着石砾、尘土的末日景象。
“卧倒!所有人找掩体!躲到车后面去!”秦越的瞳孔骤然收缩,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咆哮。
几乎在他喊出声的同时,狂风呼啸而至。
“呜——”
那声音不像是风,像是亿万冤魂在哭嚎。天瞬间黑了,白昼变成了黑夜,伸手不见五指。飞沙走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打在人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小石子砸在卡车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仿佛一场枪林弹雨。
顾南霜被小李死死地按在一辆卡车的轮胎后面,她感觉自己像暴风雨里的一叶扁舟,随时都会被撕成碎片。她努力地眯着眼,想透过这片混沌,看看她那些“被子”怎么样了。
风力越来越大,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摇晃。她能听到巨大的防雨布在风中发出“噗噗”的闷响,像一颗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那是它们在和风暴角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
当那毁天灭地般的力量终于渐渐退去,天空的光线重新一点点挤进这片昏黄的世界时,所有人都还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仿佛被吓傻了。
秦越是第一个站起来的。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沙土,顾不上检查营区的损失,第一时间冲向了那片被“保护”起来的戈壁。
紧接着,战士们也一个个爬了起来,满身尘土,狼狈不堪,但都还活着。他们同样震撼地望向那片刚刚还热火朝天的土地。
眼前的景象,让在场的所有铁血硬汉,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他们刚刚奋战过的地方,像一个巨大的方形补丁,贴在满目疮痍的戈壁滩上。补丁之内,地面平整,那些用作固定的木桩和防雨布大部分都还在,虽然有些已经撕裂,但它们终究是护住了身下的土地。
而补丁之外,原本的地面被硬生生刮掉了一层,露出下面大片大片泛着白霜的盐碱硬壳,还有被风滚出来的石块和沟壑,仿佛被巨兽狠狠犁过一遍,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两相对比,宛如地狱与人间的边界。
顾南霜也站了起来,她扶着车轮,咳了几声,吐出的唾沫里带着血丝和沙土。她看着自己的“杰作”,看着那片被保下来的、承载着她所有希望的土地,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秦越一步步走到那片“补丁”的边缘,他蹲下身,用手捻起一点被防雨布护住的浮土。土是温的,还带着一点点潮气。他又摸了摸旁边裸露出的盐碱硬壳,冰冷,坚硬,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他站起身,缓缓回头,目光穿过还未散尽的黄沙,落在了那个摇摇欲坠,却站得笔直的女人身上。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胸口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着,又酸又胀。
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眼前这幅景象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以为她活不过三天。
而她,却用一场天灾,给他,给所有人,上了一堂最为震撼的课。这堂课的名字,叫作“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