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顾南霜醒来时,闻到的是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果香。视野从模糊到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病房里白得有些刺眼的墙壁,然后,是坐在床边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秦越正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水果刀,和一个青涩的苹果。他的手很大,手指粗糙,布满了厚薄不一的老茧,那把小刀在他手里,显得极不协调,像一个壮汉在费力地穿针引线。他削得很慢,很专注,一圈圈的果皮断断续续,远不如他擦拭枪管时那般流畅自如。

听到床上有了动静,他手里的动作一顿,刀锋险些划到手指。他抬起头,对上了顾南霜清醒的目光。那双总是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些许无措。

“醒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像是被戈壁滩的风沙打磨过。

顾南霜“嗯”了一声,想撑着身体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酸软,使不上力气。

秦越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一步,伸手垫在她的后背,另一只手利落地将枕头竖起,让她能舒服地靠着。他的动作很快,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但接触到她身体时,那力道却放得极轻,仿佛生怕碰碎一件珍贵的瓷器。

“医生说你严重营养不良,加上劳累过度,需要静养。”他把削得坑坑洼洼的苹果切成小块,用一根不知道从哪找来的牙签扎了一块,递到她嘴边。

他的表情很严肃,甚至有些僵硬,像是在执行一项极度重要的任务。顾南霜看着他,看着那块离自己嘴唇只有几厘米的苹果,没有动。她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颚线,和那双努力保持平静,却泄露出一丝紧张的眼睛。

空气仿佛凝固了。

秦越默默地收回手,将那块苹果放回床头柜的搪瓷盘里。他没有再劝,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用他宽阔的背影对着她,留给病房一片沉默。

窗外,是军区一成不变的灰黄色调。

“对不起。”

两个字,从那个坚实的背影里传出来,声音很低,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

顾南霜微微一怔。

“我不该说那些话,不该让你回上海。”秦越没有回头,他似乎觉得,不看着她,这些话才更容易说出口,“我……看错了你。”

他想起了自己初见她时,那句冰冷的“这里不是你能待的地方”。想起了自己断言她“活不过三天”时的轻蔑。想起了自己将钱和车票塞给她时的不耐烦。

每一个画面,此刻都像戈被滩上正午的太阳,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以为自己是在施舍,却不知自己亲手推开的,是一份足以改变整个军区命运的宝藏。他欠她的,不只是一句道歉。是一笔无声的,却又沉重无比的债。

顾南霜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她能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那层坚硬的、用来抵御全世界的外壳,正在她面前,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警卫员小李探进一个脑袋,脸上是憋不住的喜色:“营长,嫂……顾顾问醒啦?”

他看到秦越的背影和顾南霜平静的脸,立刻意识到气氛不对,连忙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但那股子兴奋劲儿怎么也藏不住。

“营长,您快出去看看吧!参谋长他们都来了,正围着那口井打转呢!大家伙儿都高兴坏了,给井起了个名儿,全票通过!”

秦越转过身,眉头一皱:“起什么名?”

小李嘿嘿一笑,挠了挠后脑勺,偷偷看了顾南霜一眼,声音洪亮地宣布:“报告营长!叫‘嫂子井’!大家都说,没有嫂子,就没有这口神仙井!这名字,响亮!贴切!”

“胡闹!”秦越的脸瞬间涨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下意识地低喝了一声。可那声音里,却没多少真正的怒意。

顾南霜原本平静的脸上,也难得地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嫂子井?这群兵,还真是什么都敢叫。

小李却像是没看到秦越的脸色,自顾自地继续汇报:“还有还有,一排的兄弟们说了,以后谁敢往嫂子井里吐口水扔石头,就是跟他们整个排过不去!赵铁牛那个憨货,还真就搬了个马扎守在井边上,说要给嫂子井站岗,谁劝都不好使!”

这番话,像一阵清新的风,吹散了病房里那点沉闷和尴尬。

秦越的脸色由红转黑,最后化成一声无奈的叹息。他知道,这个名字一旦被叫开,就再也改不掉了。这口井,从此就和顾南霜这个人,和他秦越的“妻子”这个身份,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成了整个军区人尽皆知的丰碑。

他再次看向顾南霜,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顾南霜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掀开被子,慢慢地把脚放到了地上。“扶我一下,我想去看看。”

“你的身体……”

“没事,再躺下去就要发霉了。”她坚持道。

秦越拗不过她,只能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她搀扶起来。她的手臂很细,隔着病号服,他都能感觉到骨骼的形状。他的动作愈发轻柔,仿佛自己稍微用点力,这副身子骨就会散架。

当顾南霜在秦越的搀扶下,出现在7号戈壁滩时,迎接她的,是震天的欢呼声。

“顾顾问来了!”

“嫂子来了!”

战士们自发地让出一条路,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和敬意。那口被命名为“嫂子井”的井口,已经装上了手摇式的抽水泵,一个战士正兴奋地压着手柄,清冽的井水源源不断地涌出,在地上汇成一条清澈的小溪,蜿蜒着流向那片初生的绿地。

赵铁牛果然还守在井边,看到顾南霜,他黝黑的脸膛笑成了一朵菊花,露出一口大白牙,敬了一个格外标准的军礼:“报告顾顾问!嫂子井一切正常!”

顾南霜被他逗笑了,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片绿地上。有了水的滋养,那些嫩绿的草苗明显精神了许多,叶片挺立,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一片绿色的地毯。

然而,顾南霜的眉头却慢慢地皱了起来。

她看到,战士们正用水桶,一桶桶地提着水,用最原始的方式,大水漫灌。水流过处,虽然解了草的渴,但也冲刷着本就脆弱的表层浮土,而且大部分水都因为蒸发和下渗而白白浪费了。更致命的是,这种灌溉方式,会不断地将土壤深层的盐分带到地表,短时间内或许看不出问题,但用不了一年,这片地就会因为盐碱化加剧,再次变回不毛之地。

“不能再这样浇了。”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喧闹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她,脸上带着不解。

“水是够了,但浇法不对。”顾南霜挣开秦越的搀扶,自己勉强站稳,指着那片被水浸湿的土地,“我们脚下的,是盐碱地,不是良田。大水漫灌,只会把地下的盐分重新翻上来,这是饮鸩止渴。用不了多久,这些草就全得被‘咸’死。”

战士们面面相觑,他们不懂什么叫盐碱化,只知道庄稼口渴了就得喝水,喝饱了才能长。

秦越的眉头也紧紧锁起。他不懂农业,但他听懂了“饮鸩止渴”四个字的分量。他立刻下令:“都停下!没有命令,不准再浇水!”

“那……那怎么办?”小李急了,“不浇水,它们会渴死。浇了水,又会被咸死。这地也太难伺候了吧?”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好不容易盼来了水,以为万事大吉,没想到又冒出一个更棘手的难题。

顾南霜的目光扫过众人焦急而茫然的脸,最后落在了秦越身上。

“我们必须建立一套全新的灌溉系统。”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一种能把水,精准地送到每一棵草的根部,而不是洒在地面上的系统。用水量只有现在的十分之一,但效果,却是现在的十倍。”

秦越的瞳孔微微一缩。他想起了资料里那个让他印象深刻的词。

“以色列滴灌系统。”顾南霜说出了那个名字,也抛出了一个新的,足以让所有人再次感到疯狂的蓝图。

“滴……滴灌?”赵铁牛挠着头,满脸困惑,“啥叫滴灌?咱们这井跟龙王爷似的,水多得用不完,咋还一滴一滴地用?那不得把人给急死?”

他的话,引来一片附和声。是啊,刚从缺水的地狱里爬出来,转眼就要进入“惜水如金”的模式,这弯,实在有点转不过来。

顾南霜看着他们,没有急着解释。她知道,任何超前的理念,都需要一个被理解和接受的过程。她只是看向秦越,眼神平静而坚定。

她知道,这个男人,现在是她唯一的,也最坚实的同盟。

秦越迎着她的目光,又看了看那片承载着无数希望的绿地,和那口以他“妻子”之名命名的井。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也不想再退。

他沉声开口,对着所有战士:“都听着,从现在开始,技术上的问题,全部听顾顾问的。她的话,就是命令。有谁不理解,先执行,再提问。有谁不服气,先打赢我,再开口!”

他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战士们瞬间噤声,齐刷刷地挺直了腰板。

顾南霜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用最直接、最霸道的方式,为自己扫清了所有障碍。她的心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然而,新的问题很快就来了。王处长听说了这个“滴灌”计划后,苦着脸找到了秦越。

“秦营长,我的好营长!我不是不信顾顾问,可这个滴灌,我问了,得用好多好多的管子吧?还是那种细的塑料管子。咱们军区上哪儿给您找那么多管子去?仓库里连一米都没有!这……这总不能让顾顾问再凭空变出来吧?”

王处长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是啊,蓝图再好,没有材料,终究只是画在纸上的饼。在1985年的西北戈壁,想要搞到几千米长的特制管道,无异于天方夜谭。

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似乎又一次,走到了悬崖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