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天一早,7号戈壁滩彻底变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露天工厂。

那几座“垃圾山”被分门别类地摆放开,一排的战士们围在旁边,人手一把小刀或者钳子,表情严肃,像是在拆解什么精密的地雷。他们的任务,是把那些废旧电缆的外皮和铜芯分离开,把橡胶管上的油污擦拭干净,把塑料桶裁剪成统一规格的连接件。

这活儿,比挖沟和播种要精细得多,也枯燥得多。

“哎,我说老赵,你那铜丝剥得跟狗啃似的,能不能利索点?”

“你懂个屁!这叫粗犷风格!再说了,你那边剪的塑料片,大小都不一样,到时候能对得上吗?”

赵铁牛和几个兵痞一边干活一边斗嘴,成了工地上唯一的乐子。大部分战士都沉默地埋头苦干,他们已经被顾南霜层出不穷的手段彻底折服,现在是让干啥就干啥,没有半句怨言。

顾南霜成了总设计师兼总工程师。她体力不行,干不了重活,但她的大脑就是最精密的图纸。她教战士们如何用火烤软塑料桶的边缘,再套在模具上,制作出简易的三通和四通接头;她指导他们如何将不同口径的橡胶软管,用铁丝和防水帆布,严丝合缝地连接起来,形成主管路和支管路。

这些知识,对80年代的士兵来说,完全是天方夜谭。但顾南霜讲解得极其耐心,她会画出结构图,会亲手做示范,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最复杂的原理。

秦越则成了“总工头”。他精力旺盛,哪里有困难就出现在哪里。他能用一把大铁锤,把弯曲的钢管敲得笔直;也能用一双大手,把最难处理的接头处理得妥妥帖帖。他大部分时间都跟在顾南霜身边,听她讲解,偶尔还会提出一两个问题。

“为什么主管路要用粗的,支管路要用细的?”他看着图纸,问出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为了保证水压。”顾南霜拿起一根粗管和一根细管,比划着,“水从井里抽出来,进入主管路,就像千军万马走在宽阔的大道上,能保持速度和力量。到了支管路,就像分流进入小巷,水流变缓,压力降低,这样才能保证在每个出水口,水是‘滴’出来,而不是‘喷’出来。”

她用他最熟悉的军事术语做比喻,秦越瞬间就懂了。

他看着她,忽然发现,他们之间的交流,正在发生一种微妙的变化。不再是他单方面的命令或者质疑,也不是她单方面的解释和证明。他们开始像真正的战友一样,围绕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进行探讨和协作。

这种感觉,很新奇,也很好。

向老头也成了工地的常客。他每天都会拎着他的半导体,搬个马扎,坐在不远处,看着这群年轻人,把那些他眼里的破烂,一点点地变成奇形怪状的管子。他从不说话,但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却闪烁着越来越亮的光。

经过三天两夜的奋战,一套庞大而又简陋的滴灌系统,终于初具雏形。

黑色的橡胶管像主动脉,铺设在绿地的边缘;无数条细小的、颜色各异的软管像毛细血管,深入到每一个草方格里。在每根细管的末端,战士们都按照顾南霜的要求,用烧红的铁丝烫了一个极小的孔。

整个系统,看起来就像一个趴在戈壁滩上的巨大怪物,丑陋,却充满了生命力。

到了系统测试的这一天,几乎半个军区的人都跑来围观了。他们想亲眼看看,这堆破烂玩意儿,到底能不能流出水来。

“都退后!别踩到管子!”小李像个护崽的老母鸡,紧张地维持着秩序。

秦越亲自检查了最后一处接头,然后走到了“嫂子井”旁的水泵前。他回头,看向顾南霜。

顾南霜对他点了点头。

秦越深吸一口气,握住水泵的压杆,猛地压了下去。

水泵发出“嘎吱”一声,清冽的井水被抽了上来,涌入了黑色的主管路。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看到那根黑色的管子,像一条正在进食的巨蟒,一节一节地鼓胀起来。

水流开始分流,进入那些密如蛛网的支管。

时间仿佛变慢了。

一秒,两秒,三秒……

现场安静得能听到风声和每个人的心跳声。

突然,离井口最近的一个草方格里,一滴晶莹的水珠,从软管末端那个不起眼的小孔里,精准地、悄无声息地,滴落在了泛黄的草苗根部。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然后,奇迹上演了。

放眼望去,整片巨大的棋盘格上,成千上万个小孔,在同一时间,渗出了同样大小的水珠。它们不像雨点那样急促,也不像溪流那样奔放,它们只是安静地、持续地、温柔地,将生命之源,一滴一滴地,注入到干渴的土地里。

没有浪费,没有冲刷,每一滴水,都带着千钧的重量,落在了最需要它的地方。

“天呐……”一个年轻的战士喃喃自语,眼睛瞪得溜圆。

“出水了!真的出水了!”

“这……这也太省水了吧?跟喂小鸡仔喝水似的!”

人群爆发出比打出井水时更加震撼的惊叹声。如果说“嫂子井”是力量的奇迹,那眼前的滴灌系统,就是智慧的奇迹。它彻底颠覆了在场所有人对于“浇地”这件事的认知。

赵铁牛跑到一根管子前,伸出手,接住了一滴水。那滴水在他的粗糙的掌心里,冰凉,真实。他咧开嘴,笑了,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秦越也笑了。他看着那片被无数水滴滋润的绿地,看着那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得挺拔的草苗,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自豪感,充斥着他的胸膛。

他转头看向顾南霜。她就站在他身边,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像这片戈壁滩上最亮的星辰。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以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都白活了。他所追求的那些军功和荣耀,在眼前这片由垃圾和智慧创造出的绿色面前,似乎都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理解了“民生即国运”这几个字的真正含义。

傍晚,为了庆祝滴灌系统的成功,炊事班破例加了餐。战士们围坐在绿地旁,吃着白面馒头和炖肉,气氛热烈而欢快。

顾南霜没有吃太多,她坐在卡车的车斗上,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草地只是开始,接下来是耐旱的苜蓿,用来做饲料。然后是土豆和玉米,解决最基本的口粮问题。再然后,是养殖……一个庞大的农业帝国蓝图,正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

秦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肉汤,走过来,递给她。

“喝点吧,暖暖身子。”

顾南霜接过来,小口地喝着。两人都没有说话,但一种默契,正在他们之间悄然生长。

就在这时,负责警戒的哨兵,突然跑了过来,神色有些紧张。

“报告营长!东边沙丘上,发现情况!”

秦越的脸色一凛,立刻放下碗筷:“什么情况?是巡逻队吗?”

“不是!”哨兵咽了口唾沫,指着远方,“是……是附近的村民。大概有十几个人,就站在那里,不远不近,一直看着我们这边。”

秦越立刻拿起望远镜,朝哨兵指的方向看去。

在落日余晖的勾勒下,远处一道高高的沙梁上,果然站着十几个模糊的人影。他们衣衫褴褛,身形瘦削,像一群被风沙雕刻出的剪影。

他们没有靠近,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群迷途的羔羊,用一种混杂着渴望、畏惧和麻木的眼神,跨越遥远的距离,死死地凝视着这片在沙漠中凭空出现的,不可思议的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