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几道剪影,像被钉在了沙梁上。
晚饭的热闹气氛,被这无声的凝视,浇上了一层冰水。战士们不自觉地放下了碗筷,原本的欢声笑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戒备与好奇的安静。他们是兵,任何非己方的存在,在边界区域,都意味着潜在的变数。
“我去处理。”秦越放下望远镜,脸色已经恢复了军人特有的冷硬。他抓起挂在车边的武装带,动作干净利落。
“营长,带上我们!”赵铁牛第一个站了起来,身后的一排战士也纷纷起身,眼神里透着一股随时准备战斗的凶悍。他们刚刚才有了自己的“家业”,绝不容许任何人来觊觎。
“不用,你们继续吃饭,守好这里。”秦越的声音不容置喙,“小李,跟我来。”
“等等。”顾南霜的声音从卡车车斗上传来。
秦越的动作停住,回头看她。
顾南霜从车斗上慢慢下来,她的动作有些吃力,显然体力还未完全恢复。她走到秦越面前,目光越过他,望向远方那道沙梁。“他们不是来找麻烦的。”
“你怎么知道?”秦越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在他看来,任何未经允许的靠近,都是一种挑衅。
“你看他们的站位。”顾南霜的语气平静,像是在分析一道几何题,“他们站得很分散,没有形成攻击阵型。领头的那个人,是个老人,站在最前面,把年轻人护在身后。这不是要来冲突的姿态,这是……在求肯。”
秦越再次举起望远镜,这一次,他摒弃了作为军人的戒备,而是用顾南霜的视角去看。果然,那个最前方的身影佝偻着,拄着一根木棍,而他身后的年轻人,则显得畏缩而紧张。他们只是站着,像一群被逼到绝境,却又不敢靠近火堆取暖的野兽。
“就算是求肯,这里也是军事管理区,他们不能过来。”秦越放下了望远镜,原则没有动摇。
“秦营长,”顾南霜看着他,“我们种出这片绿色的目的是什么?”
秦越一愣。
“是为了防风固沙,是为了让军区不再吃沙子。”他回答得很快,这是最初的目标。
“那然后呢?”顾南霜追问,“有了水,有了草,下一步呢?我们种粮食,是为了让仓库里的数字更好看,还是为了让饿肚子的人,能吃上一口饱饭?”
她的声音很轻,却狠狠地砸在秦越的心上。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是啊,他引以为傲的军功,是保家卫国。可“国”这个字,不就是由千千万万个像沙梁上那样,为了一口饭而挣扎的百姓组成的吗?
他胸口里那股因为被打扰而升起的烦躁,慢慢平息了下去。他发现,自己习惯了用战斗和对抗来解决问题,而这个女人,却总能让他看到问题的另一面。
“我去看看。”顾南霜说着,就朝沙梁的方向走去。
“你不能去!”秦越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她的手腕细得惊人,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断。他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松了些力道,但依旧没有放手,“危险。”
“有你在,能有什么危险?”顾南霜回头看他,眼神平静无波。
那双眼睛,像一潭深邃的湖,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紧张而错愕的脸。秦越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那句“有你在”,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活了二十多年,听过无数的赞美和敬佩,却从没有任何一句话,像这句一样,让他感觉到一种被全然信赖的……重量。
“营长,嫂子说得对,要不……咱们过去问问?”小李在旁边小声地帮腔。他现在对顾南霜的话,已经深信不疑。
秦越沉默了片刻,终于松开了手。“你待在这里,我去。”他做出了让步。
“我们一起去。”顾南霜的态度很坚决,“他们怕的,是你们身上的军装和枪。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过去,他们至少不会那么紧张。”
最终,秦越还是妥协了。他让赵铁牛带人原地警戒,自己则只带了小李,陪着顾南霜,开着那辆破旧的吉普车,朝着沙梁的方向缓缓驶去。
车灯划破了暮色,像两道利剑,直直地刺向那群人影。看到车辆靠近,沙梁上的人群明显出现了一阵骚动,几个年轻人下意识地想跑,却被那个老者用木棍拦住了。
吉普车在距离沙梁几十米的地方停下。
“你们在车上等我。”顾南霜推开车门,独自一人下了车。
“不行!”秦越立刻跟了下来。
“相信我。”顾南霜回头,给了他一个不容置疑的眼神。然后,她就那样,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孤身一人,迎着戈壁滩的晚风,一步一步地,走向那群陌生的、绝望的村民。
她的背影是如此瘦弱,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倒。可她的步伐,却异常坚定。秦越的心,再一次被揪紧了。他将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身体紧绷如弓,目光像鹰一样,死死锁定着前方,准备应对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
顾南霜走得很慢,她没有直接走向那个老者,而是在距离他们十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个距离,既能让对方听清她的话,又不会让他们感到被侵犯。
风声呼啸,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老乡,”她先开了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但足够清晰,“你们站在这里很久了,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沙梁上的人没有回答,只有一片死寂。他们只是用一种混杂着麻木和探究的眼神,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和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女人。她太干净了,太白了,即使皮肤被晒黑了一些,也和他们这些土里刨食的人,有着天壤之别。
领头的老者,一双浑浊的眼睛在顾南霜和她身后的吉普车之间来回移动。他似乎在判断着什么。
顾南霜很有耐心,她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
过了许久,那老者才终于沙哑地开口,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你们……是部队上的人?”
“是。”顾南霜坦然承认,“我叫顾南霜,是这里的技术顾问。”
“技术顾问?”老者显然没听懂这个词,但他听懂了另一件事,“那片地……是你们弄的?”他伸出干枯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指向远处那片在夜色中依旧能看到轮廓的绿洲。
“是。”
这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死水般的潭中。沙梁上的人群,再次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他们的眼神,从麻木,慢慢变成了一种灼热的、带着一丝疯狂的渴望。
“那水……那井……也是你们打的?”老者的声音开始颤抖。
“是。”
老者手中的木棍,“咚”的一声掉在了沙地上。他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两行浑浊的泪水。他猛地朝前走了两步,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噗通!”
他身后的十几个年轻人,也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神仙……是神仙下凡了啊!”老者一边磕头,一边嚎啕大哭,“求求神仙,发发慈悲,给我们一条活路吧!村子里的井干了,地里颗粒无收,存的粮食也吃完了……再没水喝,大人还能扛,娃娃们……娃娃们就真的要渴死了啊!”
他的哭声,像是被压抑了太久的绝望的宣泄,凄厉而又悲怆。他身后的人群里,也传来了隐隐的哭泣声。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远处的秦越和小李都愣住了。他们预想过很多种可能,对峙,冲突,甚至是抢夺,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近乎原始的,最卑微的叩拜。
秦越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他想起了自己入伍时的誓言,想起了胸前那些用鲜血和汗水换来的军功章。可现在,就在他守卫的这片土地上,一群和他一样黄皮肤黑眼睛的同胞,却在为了最基本的生存,向他的妻子下跪。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羞愧感,席卷了他的全身。
顾南霜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她快步上前,想要扶起那个老人。“老乡,快起来!使不得,这使不得!”
可那老人却固执地跪在地上,用力地磕着头,额头很快就在坚硬的沙地上磕出了血印。“求神仙救救我们!只要能给口水喝,给口粮吃,我们全村人,给您当牛做马都行!”
“当牛做马都行!”身后的人群,异口同声地嘶喊着,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能撼动天地的悲鸣。
顾南霜的身体晃了一下。她见过实验室里冰冷的数据,分析过无数关于饥荒和干旱的报告。但那些东西,远不如眼前这十几张绝望的脸,这十几双祈求的眼睛,来得有冲击力。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同情和怜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们先起来。”她的声音,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跪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想要活下去,得站起来。”
或许是她话语里的镇定感染了他们,那老者终于停止了磕头,他抬起满是血和沙土的脸,怔怔地看着她。
“你们的村子,离这里多远?有多少人?”顾南霜开始问问题,她的语气,像一个医生在问诊。
“不远,翻过那道沙梁,再走十里地就到了。我们是黑石村的,村里……村里还有一百多口人。”老者哽咽着回答。
“井是什么时候干的?”
“开春的时候,水就越来越少了,半个月前,就彻底打不出一滴了。我们只能去十几里外的干河床上去挖水坑,可挖出来的,都是苦咸水,牲口喝了都拉肚子,娃娃们喝了,更是上吐下泻……”
顾南霜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一百多口人,断水半个月。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回头,看了一眼吉普车的方向。秦越已经走了过来,他的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顾南霜。”他走到她身边,声音沙哑,“先让他们回去,我马上向师部汇报,申请紧急救援物资。”
这是最标准,也是最正确的处理方式。
然而,顾南霜却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她看着老者,“远水解不了近渴。就算救援物资明天就能到,你们又能撑多久?一个月?两个月?物资吃完了,喝完了,你们怎么办?继续等下一次救援吗?”
老者和村民们都愣住了,他们眼里的希望之火,似乎又黯淡了一些。是啊,救援只能救一时,救不了一世。这片土地,已经养不活他们了。
“那……那我们该咋办啊?”一个年轻些的汉子,带着哭腔问道。
顾南霜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老者的脸上。
“我这里,没有可以白白送给你们的粮食和水。”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得众人心里一凉。
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但是,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她指了指身后那片绿色的方向,声音在夜风中,清晰而有力,“一个用你们自己的双手,去换取食物和水的机会。我给你们活干,你们给我卖力气。我提供种子和技术,你们负责开荒和耕种。从明天起,你们的村子,就是我的第一个劳务基地。你们,就是我的第一批工人。干一天活,结一天账,有饭吃,有水喝。你们,干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