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7号戈壁滩就彻底变了样。
原本只有一排战士的热闹工地,一夜之间,规模扩大了数倍。黑石村一百多口人,除了实在走不动的老人和抱在怀里的奶娃娃,几乎倾巢而出。他们穿着各自最“体面”的破烂衣裳,像一群要去朝圣的信徒,准时出现在了绿地的边缘。
他们的脸上,还带着菜色,但眼神里,却已经没有了昨天的麻木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对未来的期盼。
赵铁牛和一排的战士们,看着眼前这支“杂牌军”,一个个都有些发懵。
“我的天,营长和嫂子这一晚上,是去收编了一个丐帮吗?”一个战士小声嘀咕。
“闭上你的鸟嘴!”赵铁牛瞪了他一眼,但自己心里也犯嘀咕。这群人,老的老,小的小,女的女,一个个面黄肌瘦,风一吹就能倒的样子,能干啥活?别到时候活没干,人先累趴下了,还得他们去抬。
然而,顾南霜却早已有了全盘的计划。
她没有搞什么训话动员,直接开始分派任务。
“所有男人,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跟我走,你们的任务是开荒,平整新的土地。”秦越亲自带队,他高大的身影,在一群瘦削的村民中,像一头领路的雄狮。
“女人们,还有年纪大一些的叔伯,你们的任务是制作沙障。小李,你负责教他们怎么用干草和树枝编织。”
“剩下的半大孩子,十二岁以上的,你们的任务最轻松,也最重要。”顾南霜指着那片绿地,“看到这些草了吗?它们中间,会长出一些杂草。你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杂草,一根一根地,给我拔干净。谁拔得又快又好,中午加餐,多一个白面馒头。”
一番安排下来,条理清晰,分工明确。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起初,场面是有些混乱的。村民们自由散漫惯了,不懂得什么叫队列,什么叫协同。战士们则看不惯他们磨磨蹭蹭的“农民作风”。
“哎哎哎,你那个篱笆怎么编的?歪歪扭扭的,狗看了都得摇头!”赵铁牛扯着大嗓门,对着一个大婶嚷嚷。
那大婶被他吼得一哆嗦,手里的活更乱了。
“我说你这个兵娃子,嚷嚷啥!俺们在家编了几十年了,都是这么编的!”旁边一个大爷不服气地顶了回去。
一时间,工地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摩擦和抱怨。
秦越的眉头紧紧锁着,几次都想发火,用军队的纪律来整肃他们。但都被顾南霜用眼神制止了。
“给他们一点时间。”顾南霜的声音很轻,“他们需要的不是呵斥,是引导。”
她走到那个被赵铁牛吼过的大婶面前,拿起一捆干草,亲手做起了示范。“大娘,你看,这样先把主干固定好,然后把细一些的草,像这样,一圈一圈地缠绕上去,这样编出来的沙障,才结实,才能挡得住风。”
她的动作不快,甚至因为体力不济,显得有些笨拙。但她的讲解,耐心而又细致。
那个大婶看着她,又看了看旁边脸红脖子粗的赵铁牛,慢慢地,也跟着学了起来。
顾南霜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巨大的工地上来回穿梭。她教男人们如何看标线,确保新开的土地是平整的;她教孩子们如何分辨草苗和杂草,保护好那片来之不易的绿色;她甚至还抽空,给负责做饭的几个妇女,讲解了如何搭建一个更省柴火的临时灶台。
她的体力在飞速消耗,脸色也越来越白,但她的眼睛,却始终明亮。
秦越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像一个沉默的影子。他很少说话,但只要顾南霜的脚步一踉跄,他的手总会第一时间伸过去扶住。只要她一咳嗽,小李的水壶就会立刻递到她面前。
渐渐地,工地的气氛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村民们发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顾顾问”,懂得东西,比他们村里最智慧的老人还要多。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他们心服口服。他们开始发自内心地,听从她的指挥。
而战士们也发现,这群看起来瘦弱的村民,身上有着一种他们难以想象的韧劲。他们或许动作不标准,不懂得什么叫效率,但他们干活,是真舍得下力气。男人们的肩膀被工具磨破了皮,只是用脏手搓一搓,继续干。女人们的手指被干草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也只是放在嘴里吮一下,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那种对土地的敬畏,和对食物的渴望,是他们这些吃着“皇粮”的军人,从未体会过的。
中午,开饭的时候,是最壮观的景象。
两大桶白花花的大米饭,一大锅炖得烂糊的土豆白菜,管够。
村民们端着碗,手都在抖。他们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有些人甚至一边吃,一边流眼泪。
那些负责拔草的孩子,也骄傲地领到了他们赢得的“奖励”——一个又白又软的大馒头。他们舍不得一口吃完,先是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幸福地眯起眼睛,然后把剩下的大半个,用衣角仔细地包好,要带回去给家里更小的弟弟妹妹。
看着这一幕,赵铁牛那些兵痞,都沉默了。他们默默地把自己碗里的肉,挑出来,夹到那些孩子的碗里。
一种无形的,名为“融合”的东西,正在这片戈壁滩上悄然发生。
下午,顾南霜没有再让村民们干重活。她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开始了她的“第一堂课”。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不可能永远在这里。你们要学的,不仅仅是怎么干活,更是要学会,为什么这么干。”
她从最基础的土壤知识讲起,讲什么是盐碱化,为什么大水漫灌会毁掉土地。她又讲滴灌的原理,讲如何保水保肥。
她讲的东西,对村民们来说,深奥得像是天书。但她讲得很有趣,她会用“土地也会口渴,但喝多了也会生病”这样的大白话来打比方。
村民们听得似懂非懂,但他们都听得很认真。他们或许不明白里面的科学道理,但他们明白一点:这个顾顾问,是在真心实意地教他们,如何在这片祖祖辈辈都活不下去的土地上,扎下根来。
秦越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着那个站在石头上,像个教书先生一样的女人。阳光下,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无比高大。他的心里,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
接下来的半个月,7号戈壁滩每天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片的沙地被平整出来,铺上了简易的滴灌管道。用干草和树枝制作的沙障,像一道道屏障,将新开垦的土地,牢牢地护在中间。
顾南霜从她的实验室里,兑换出了第一批经过改良的,极其耐旱耐盐碱的土豆种。她亲自教村民们如何切块,如何催芽,如何播种。
当第一颗土豆种,被一个叫狗蛋的半大孩子,小心翼翼地放进沙土里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不仅仅是一颗种子,那是整个黑石村,乃至这片戈壁滩上所有人的,未来的希望。
然而,就在这片新生的绿洲,充满了勃勃生机,所有人都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时,不速之客,悄然而至。
这天下午,一辆崭新的,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北京吉普车,卷着一路黄尘,从军区大门的方向,径直朝着7号戈壁滩驶来。
车子在工地的边缘停下。车门打开,下来了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戴着金丝眼镜,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他身后,跟着一个提着公文包的年轻秘书,还有一个扛着相机的摄影师。
他们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正在指挥村民铺设管道的秦越,眉头猛地一皱。他一眼就认出,那不是军区的人。那身行头,那副派头,是地方上的干部。
“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军事管理区,不准拍照!”秦越沉着脸,大步走了过去。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介绍信,递了过去。
“秦营长,不要紧张嘛。”他的口音带着一点南方的腔调,“我是县里农业局的,我叫周文海,是局长。听说部队上在这里搞了个农业奇迹,我们是特地过来学习取经,顺便……做个宣传报道的。”
他的目光,越过秦越,贪婪地扫视着那片绿油油的草地,和旁边那片刚刚播种下去的,规模庞大的新土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秦越非常熟悉,也极其厌恶的光芒。
那不是对土地的敬畏,也不是对希望的赞叹。
那是,发现了可以攫取的政绩时,才会有的,秃鹫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