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秦越的声音像是戈壁滩上骤然降温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敌意。他的手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那不是枪,只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但足以让周围的气氛瞬间凝固。一排的战士们和黑石村的村民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一道道目光汇聚过来,警惕地盯着这三个不速之客。

周文海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仿佛没有感觉到秦越身上散发出的凌厉气场。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将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介绍信又往前递了递,姿态放得很低,语气却滴水不漏:“秦营长,别误会,我们没有恶意。7号戈壁滩这片地,在我们县的档案里,一直都是‘死亡之地’。现在突然出现了这样的奇迹,我们县里上下都非常振奋,也非常好奇。师出有名,我们也是奉了上级领导的指示,过来看看,学习一下部队同志们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嘛。”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抬高了部队,又点明了自己是“奉命而来”,让人想发作都找不到由头。秦越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最讨厌跟这种人打交道,话里话外全是弯弯绕,远不如真刀真枪地干一架来得痛快。他没有接那份介绍信,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

周文海也不尴尬,自然地收回手,将介绍信递给了身后的秘书。他的目光已经迫不及待地越过秦越,投向了那片生机勃勃的土地。当他看到那片嫩绿的草地,以及旁边规模更大、被无数丑陋却有序的管道覆盖的新垦地时,他眼底深处那抹贪婪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了。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啊!”他抚掌赞叹,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激动,“秦营长,同志们,你们这是打了一场大胜仗啊!这哪里是种地,这分明是在戈壁滩上,绣出了一幅壮美的山河图!小王,快,快拍照!把这历史性的一刻记录下来!”

他身后的摄影师立刻如蒙大赦,举起相机,对着那片绿地就是一阵“咔嚓咔嚓”的猛拍。闪光灯在灰黄色的戈壁滩上亮起,显得格外刺眼。

赵铁牛在不远处看得直撇嘴,跟身边的兵蛋子小声嘀咕:“山河图?我咋瞅着更像狗皮膏药呢?还历史性的一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刨出来的地呢。”

“你小声点!”旁边的老兵拍了他后脑勺一下,“没看见营长那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吗?这人来头不小,别给营长惹麻烦。”

周文海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他背着手,迈开步子,就想往地里走,一副领导视察的派头。秦越身影一晃,像一堵墙,纹丝不动地挡在了他面前。

“周局长,”秦越的声音里已经没了任何客套,“这里是军事试验区,所有技术资料都属于保密范畴。你们可以看,但不能进去,更不能随便拍照。”

周文海的脚步停住了,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秦营长言重了,我们理解,保密条例嘛。我们只是想近距离感受一下,沾一沾这片希望之土的‘地气’。我们县农业技术站的同志们,为了改良盐碱地,熬白了多少头发,走了多少弯路,都收效甚微。你们这一出手,就石破天惊,我们是真心来求教的。”

他说话间,一个瘦弱的身影从人群后方缓缓走了过来。正是刚刚结束了对村民指导的顾南霜。她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一如既往的平静。

“周局长是吧?”她开口了,声音清冷。

周文海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他看到顾南霜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和疑惑。这个女人是谁?在这群泥腿子和糙汉子中间,她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这位是?”周文海看向秦越。

秦越还没开口,顾南霜已经自我介绍道:“我是这个项目的技术顾问,顾南霜。”

“顾顾问?”周文海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了更加热情的笑容,“哎呀,原来您就是背后的高人!失敬失敬!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顾顾问,您这套技术,真是神了!能不能给我们简单介绍一下?也好让我们这些搞了一辈子农业的老同志,开开眼界。”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一口一个“求教”,一口一个“开眼界”,但那双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在顾南霜身上和那片滴灌系统上来回扫视,充满了算计。

顾南霜仿佛没看到他眼中的精明,只是淡淡地指了指那片土地:“周局长想了解哪方面?是土壤的离子交换平衡,滴灌系统的水压和流量计算,还是作物的抗逆基因筛选?”

一连串专业术语砸过来,周文海脸上的笑容再次僵住了。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他哪里懂这些,他只懂这片绿地能写进多漂亮的报告里,能换来多大的领导赞许。

旁边的赵铁牛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用手捂住嘴,憋得脸通红。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周文海身后的秘书连忙打圆场:“顾顾问真是专家,我们周局长主要是从宏观层面关心这个项目。我们想知道的是,这套技术……它成熟吗?具备大面积推广的条件吗?”

这个问题,终于暴露了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

顾南霜看了一眼秦越,发现他正用一种“你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的眼神看着自己。她心里暗自觉得好笑,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

“不成熟。”她干脆利落地回答,“完全不具备。”

“啊?”周文海和他的秘书都愣住了。他们预想过对方可能会藏私,可能会提条件,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全盘否定的答案。

“周局长,”顾南霜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科学事实,“你看到的,不是一个可以复制的‘成品’,而是一个巨大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实验室’。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数据都在实时变化。这些管道,也不是什么高科技产品,它们是我带着战士们,从废品站里一点点刨出来的破烂,用最原始的办法拼接起来的。它们随时可能堵塞,可能爆裂。至于这些草种和马上要种下去的土豆,都是经过基因优选的实验性品种,它们的抗逆性有多强,产量能达到多少,会不会发生意想不到的退化,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文海和他身后那两个同样目瞪口呆的人,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把一个尚未定论的实验,当成可以大肆宣传的‘政绩’,甚至贸然推广,这是极不负责任的行为。一旦失败,损失的不仅是人力物力,更是百姓的信任。这个责任,周局长,你担得起吗?”

她的话,不疾不徐,没有一个脏字,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周文海华丽的外衣,将他内心深处最功利、最投机的算盘,血淋淋地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周文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是开了个染坊。他引以为傲的口才和手腕,在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面前,竟然毫无用武之地。对方根本不跟他谈条件,不跟他讲人情,她只跟你讲科学,讲事实,讲责任。而这三样东西,恰恰是他最心虚的。

“顾顾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有些恼羞成怒,“我们也是好心,想把你们的成功经验推广出去,造福更多的百姓,你怎么能这么说……”

“周局长的好心,我心领了。”顾南霜打断了他,“但7号戈壁滩这片试验田,在没有得出最终成果之前,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参观、报道和推广。这是对科学负责,也是对人民负责。”

她说完,不再看他,而是转身对还在发愣的村民和战士们拍了拍手:“都愣着干什么?活都干完了吗?太阳下山前,三号地的管道必须全部铺设完毕!黑石村的,手脚都麻利点,不想晚上喝西北风吧!一排的,你们是军人,动作比老百姓还慢,不嫌丢人吗?”

她这几句话,中气十足。原本凝固的空气,瞬间被打破。村民们和战士们如梦初醒,轰然应诺,立刻转身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工作中去。没有人再多看周文海一眼,仿佛他只是路边一块碍事的石头。

周文海和他的两个手下,就那样被晾在了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那台刚才还闪个不停的相机,此刻也尴尬地垂了下去。

秦越站在顾南霜身后,看着她瘦削却挺拔的背影,看着她三言两语就将一个棘手的皮球踢了回去,还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工作上。他胸中那股憋了半天的火气,竟然奇迹般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意。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看她这副“运筹帷幄,挥斥方遒”的样子了。这比她在病床上那副脆弱的模样,要动人得多。

他走到周文海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周局长,你也听到了。我们这里,就是个草台班子,穷得叮当响,搞的也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土办法,就不耽误你们的宝贵时间了。慢走,不送。”

说完,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赶紧滚蛋。

周文海的肺都快气炸了。他一个堂堂的局长,在自己的地盘上,竟然被一个大头兵和一个黄毛丫头联手下了逐客令,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死死地盯着秦越和不远处的顾南霜,眼神阴鸷。

“好,好得很。”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秦营长,顾顾问,希望你们……不要后悔。”

说完,他猛地一甩手,钻进了吉普车。车子发出一声愤怒的轰鸣,卷起一阵比来时更加浓重的黄沙,狼狈地逃离了这片让它碰了一鼻子灰的土地。

赵铁牛看着远去的车屁股,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还想来摘咱们嫂子的桃子,门儿都没有!”

一场风波,似乎就此平息。但秦越和顾南霜都明白,事情,远没有结束。那只闻到血腥味的秃鹫,是不会轻易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