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卷起的烟尘,在戈壁滩上飘了很久才慢慢散去,像一抹不甘的阴影。工地上,热火朝天的气氛重新恢复,但许多人的心里,都压上了一块石头。尤其是黑石村的村民,他们不懂什么叫政绩,什么叫博弈,但他们能看懂周文海临走时那阴狠的眼神。他们好不容易才抓住的这根救命稻草,会不会被人抢走?
“顾顾问,那个……那个当官的,他还会不会回来找麻烦?”晚饭时,老栓头端着一碗饭,凑到顾南霜身边,满脸忧色地问。
“吃饭的时候,不想那些。”顾南霜往他的碗里夹了一筷子白菜,“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人顶着。你们要做的,就是把活干好,把肚子填饱。”
她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周围的村民们稍稍安下心来。他们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像山一样沉默可靠的军官身影,是啊,有解放军在,怕什么呢?
村民们安心了,秦越的心却没法安。入夜,他找到了正在篝火旁绘制新图纸的顾南霜。工地上的人都已经回去休息,只有他们两个,和远处零星的几个岗哨。
“今天,是我冲动了。”秦越在她身边坐下,声音在噼啪作响的火光中显得有些沉闷。
顾南霜画图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他,有些不解。
“我不该直接跟他硬顶。”秦越看着跳跃的火焰,像是在自言自语,“这种人,吃软不吃硬。把他逼急了,他不会跟我们讲道理,只会在背后使绊子。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在部队里,习惯了直来直去,一切按规矩办事。可今天周文海的出现,让他意识到,这片戈壁滩,不仅是自然的战场,也是人心的战场。而在这个战场上,他的那一套,未必管用。
“你觉得,就算你今天对他笑脸相迎,好茶好水地招待着,他就会放过这块肥肉吗?”顾南霜反问。
秦越沉默了。他知道,不会。周文海就像狼,看到了猎物,就算猎物示好,它也只会觉得更容易下口。
“所以,结果都一样。”顾南霜低下头,继续在图纸上勾画,“既然矛盾无法回避,那不如一开始就把底线画清楚。至少,能省去很多虚与委蛇的麻烦。”
秦越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火光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跳跃,长长的睫毛投下柔和的影子。他忽然发现,这个女人在处理这些复杂人际关系时的通透和果决,丝毫不亚于她在技术上的天赋。她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用最有效的方式,去应对最棘手的局面。
“那接下来怎么办?”秦越问道,“他肯定会向上级告状,说我们拥兵自重,不配合地方工作。这种帽子扣下来,很麻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顾南霜的笔尖在图纸上一个点上重重按了一下,像是定下了决心,“他有他的‘上级’,你也有你的‘上“级’。他能打小报告,我们难道不能打一份‘成果’报告吗?他要的是名,我们就给他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利’。当‘利’足够大的时候,‘名’自然会来找我们,而不是我们去找它。”
秦越的眼睛猛地一亮。他明白了顾南霜的意思。与其被动地去解释,去辩白,不如主动出击,用实打实的成果,堵住所有人的嘴。
然而,周文海的动作,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快,也更加阴险。
两天后,一辆邮政的绿色吉普车,再次来到了7号戈壁滩的入口。这次来的,不是周文海,而是一个自称是县农业技术推广站的技术员,姓刘。
刘技术员约莫四十来岁,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卡其布工作服,腋下夹着一个破旧的人造革公文包,看起来比周文海要朴实得多。他对站岗的哨兵非常客气,说是奉了周局长的命令,专门来给部队的农业项目提供“技术支持”的。
秦越得到消息后,立刻警觉起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但他又不能把人直接赶走,对方打着“技术支持”的旗号,合情合理,你要是拒绝,反而显得心虚。
他只能带着刘技术员,来到了工地。
这位刘技术员,一进工地,就拿出了专家的派头。他先是走到那片绿油油的草地前,蹲下身,捻起一点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摇了摇头。
“唉,碱味还是太重。同志们,你们这种治标不治本的办法,不行啊。”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赵铁牛正在不远处带着人挖沟,听了这话,差点没把手里的铁锹扔过去。“嘿,我说你这个戴眼镜的,你懂个屁!没有嫂子……没有顾顾问,这地方连根毛都长不出来!你现在倒嫌弃起来了?”
刘技术员扶了扶眼镜,不以为意,反而露出一副“我就知道你们不懂”的表情,慢条斯理地说:“小同志,不要激动嘛。我搞了一辈子盐碱地改良,走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你们这种单纯靠水压碱的办法,是最低级的。水一停,太阳一晒,盐分立刻就会返上来。必须要用化学手段干预,施加脱硫石膏,再配合磷肥,进行酸碱中和,这才是科学!”
他的一番话,说得一套一套的,周围的战士和村民都听得云里雾里。
接着,他又走到了那套庞大的滴灌系统前,用脚踢了踢那根用废旧轮胎改造的主管道,又拿起一根从医疗垃圾里捡来的硅胶软管,啧啧称奇。
“胡闹,简直是胡闹!”他痛心疾首地对秦越说,“秦营长,我理解你们部队条件艰苦,但也不能这么乱来啊!这些管子,成分复杂,长年累月地泡在水里,日晒雨淋,会析出什么有毒物质,谁能保证?到时候水被污染了,流到地里,种出来的东西,人能吃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是食品安全问题!是要出大事的!”
他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瞬间就击中了所有人的软肋。是啊,他们只想着能种出东西,却从没想过,种出来的东西,会不会有毒。黑石村的村民们,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秦越的心也沉了下去。他不懂化学,不懂材料学,刘技术员说的这些,他无法反驳。他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刚刚闻讯赶来的顾南霜。
顾南霜走了过来,她的脸色依旧平静,只是眼神比平时冷了几分。
“刘技术员是吧?”她开口问道。
“正是在下。”刘技术员看到她,立刻挺直了腰板,摆出了专业对专业的架势,“顾顾问,你很年轻,有想法,有闯劲,这是好的。但是搞农业,不能光凭一腔热血,要讲科学,讲规范。你这套东西,在我们专业人士看来,漏洞百出,隐患重重啊。”
“哦?愿闻其详。”顾南霜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技术员清了清嗓子,感觉自己终于占据了主动。他指着那些管道,开始了他的“科普”:“首先,材料问题。正规的农用滴灌管道,都是用聚乙烯或者聚丙烯材料,经过严格的无毒化处理。你们这些废品,橡胶、帆布、硅胶,天知道里面含有什么工业添加剂?万一含有重金属,比如铅、汞,渗透到水里,再被作物吸收,那可是会遗传的剧毒!到时候,别说吃了,生出来的孩子都可能是畸形的!”
他这话,说得极其恶毒。黑石村的几个妇女,吓得当场就捂住了嘴,看那些管道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毒蛇猛兽。
顾南霜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刘技术员,你说的很对,食品安全,重于泰山。”
刘技术员一愣,没想到她会先肯定自己。
“不过,我想请教几个问题。”顾南霜的语气很谦和,“第一,您刚才说的聚乙烯和聚丙烯,在1985年的国内,尤其是西北地区,能以低成本大规模获取吗?一套覆盖上百亩土地的正规滴灌系统,需要多少钱?这笔钱,是县里出,还是我们部队自己掏?”
刘技术员的脸色一滞。他当然知道那玩意儿有多贵,大部分还是进口的,别说县里,就是省里,都拿不出这笔钱来搞这种“奢侈品”。
“第二,”顾南霜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您说这些废旧材料可能会析出重金属。那么我想请问,您对这些材料,做过成分分析吗?您知道我们使用的轮胎橡胶,主要是天然橡胶和丁苯橡胶的聚合物,其化学性质极其稳定,需要在数百度的高温或者强酸强碱环境下才会分解吗?您知道我们使用的医用硅胶管,其生物惰性比您说的聚乙烯还要好,是可以植入人体的材料吗?您知道我们为了清洗这些材料,用了多少遍高压水枪和食用碱水吗?您有数据支撑您的‘有毒论’吗?还是,仅仅靠‘可能’、‘万一’这些词,来做推断?”
她每问一句,刘技术员的脸色就白一分。他哪里做过什么成分分析,他那些话,全都是在办公室里拍脑袋想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否定顾南霜的成果,为周局长的下一步计划铺路。他被问得哑口无言,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第三,”顾南霜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您提倡使用脱硫石膏和磷肥来改良土壤。这个方案,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您计算过成本吗?这片戈壁滩,盐碱层厚达半米,我们要改良上千亩的土地,需要多少吨石膏和化肥?这又是一笔多大的开销?而且,大量使用化学品,短期内或许能看到效果,但对地下水系的长期污染,您评估过吗?我们好不容易找到的这条地下河,如果被污染了,这个责任,刘技术员,是你来负,还是周局长来负?”
顾南霜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刘技术员的心上。
现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顾南霜这番话给镇住了。他们或许听不懂那些复杂的化学名词,但他们听懂了“成本”,听懂了“数据”,听懂了“责任”。
顾南霜讲的,是实实在在的问题。而那个刘技术员讲的,全是空洞的、吓人的“可能”。
谁是真正的专家,谁是装模作样的骗子,一目了然。
刘技术员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脱光了衣服的小丑,在众人面前,无所遁形。他引以为傲的“专业知识”,在顾南霜那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质问面前,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没话说了?”顾南霜看着他,语气恢复了平淡,“刘技术员,搞技术,要脚踏实地,要用数据说话,而不是凭空想象,更不能为了某些人的政治目的,就信口开河,危言耸听。你今天说的这些话,不仅是在质疑我,更是在动摇上百个村民和上百名战士用血汗换来的希望。这个后果,比你说的‘重金属中毒’,要严重得多。”
她说完,不再理会那个已经面如死灰的刘技术员,转身对秦越说:“秦营长,送客。我们的试验田,不欢迎不懂装懂、别有用心的人。”
“是!”秦越挺直了胸膛,声音洪亮得像打雷。他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坦。他大步走到刘技术员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警告。
“刘技术员,请吧。再不走,我怕我的兵,会把你当成‘有毒废料’,给就地处理了。”
刘技术员吓得一个哆嗦,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夹着尾巴,在赵铁牛等人嘲弄的哄笑声中,灰溜溜地逃走了。
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顾南霜再次完胜。她用最硬核的专业知识,捍卫了自己的成果,也彻底赢得了所有人的心。
黑石村的村民们看着她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在他们眼里,这位顾顾问,是真的什么都懂,什么都难不倒的神仙。
然而,顾南霜的心情,却没有半分轻松。她知道,周文海的手段,绝不会止于此。这次派个草包技术员来,下次,可能就会利用行政手段,从水源、电力、甚至是物资运输上,给他们制造麻烦。
被动的防守,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必须,想个办法,彻底打掉那只秃鹫的念想,让他再也不敢把爪子伸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