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刘技术员夹着尾巴逃走后的第三天,麻烦如期而至。

这天清晨,负责从军区后勤处拉取每日补给的小李,铁青着脸回来了。他开的卡车车厢里,空了一大半。

“营长!嫂子!”小李跳下车,气得直喘粗气,“王处长说……说咱们最近的物资消耗太大,超标了。今天的白面和肉,都只给了一半!还说……还说那台借给咱们抽水的柴油发电机,要按小时收柴油费了!”

“什么?”赵铁牛正在喝着稀饭,一听这话,把碗重重地往地上一放,“他娘的!这是人话吗?咱们开荒种地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整个军区!现在倒跟咱们算起账来了?”

工地上顿时一片哗然。黑石村的村民们更是慌了神,他们好不容易才过上几天能吃饱饭的日子,这要是口粮减半,跟要了他们的命没什么区别。

秦越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一把抓起挂在帐篷上的军帽,戴上就往外走:“我去找他!”

“站住!”顾南霜的声音不大,却让秦越的脚步硬生生停在了原地。

她从人群中走出来,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你去找他,然后呢?跟他吵一架?还是揍他一顿?王处长胆子再大,也不敢无缘无故克扣一个主力营的补给。他背后,肯定有人打了招呼。”

秦越当然知道背后是谁。周文海。这条毒蛇,正面进攻失败,就开始从侧翼下手了。他通过县里的关系,向军区施压,而后勤处这种油水部门,最会见风使舵。

“那怎么办?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卡我们的脖子?”秦越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他可以忍受自己挨饿,却看不得顾南霜和那一村子的老小跟着受苦。

顾南霜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身,面向所有焦虑不安的村民和义愤填膺的战士们。

“都慌什么?”她的声音清冷而有力,“粮食减半,我们就省着点吃。没有肉,我们就多吃菜。柴油要钱,我们就省着用。难道离了他们,我们就要饿死吗?”

她指了指那口“嫂子井”,又指了指那片刚刚冒出一点绿芽的土豆地。

“水,是我们自己打出来的!地,是我们自己开出来的!未来的粮食,就种在我们自己脚下!脖子,是长在我们自己身上的,谁也卡不住!除非,你们自己先把腰给弯了!”

她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每个人的脸上。是啊,他们已经不是当初那群只能仰望沙梁,跪地求饶的饥民了。他们有水,有地,有技术,有希望。

人群的骚动,慢慢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激发出的,不服输的狠劲。

安抚了众人,顾南霜才将秦越拉到了一边。“堵不如疏。他想卡我们,我们就得让他卡不住,甚至,让他反过来求我们。”

“求我们?”秦越皱眉,“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顾南霜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光芒,“他周文海要的是什么?是政绩。只要我们能拿出一份让他无法拒绝,甚至能让他一步登天的政绩,你觉得,他还会选择跟我们作对吗?”

秦越的心猛地一跳,他隐约猜到了顾南霜想做什么,但又觉得那太不可思议。

就在这时,军区总部的电话,打到了秦越临时设立在帐篷里的通讯站。

电话是参谋长亲自打来的。他的语气很复杂,有询问,有关心,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

“秦越啊,你们在7号戈壁滩那边,动静不小嘛。我今天都接到地区专署办公室的电话了,问我们是不是在搞什么秘密的农业高科技项目,还说县里非常重视,希望能和我们军地共建,把这个项目打造成西北地区的标杆。”参谋长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你跟我说句实话,你们那个……顾顾问,到底靠不靠谱?现在外面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她是农业神仙的,也有说她是瞎胡闹,搞面子工程的。你得给我个底,师部也好有个应对。”

秦越握着电话,手心沁出了汗。他知道,周文海的组合拳,已经打到了最高层。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决定这片新生绿洲的生死。

他看了一眼站在帐篷门口的顾南霜,她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慌乱,只有一种全然的信任。

秦越的心,瞬间定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说道:“报告参谋长!我以我的人格和军籍担保,顾顾问,非常靠谱!我们现在做的,不是面子工程,而是一项足以改变整个西北军区后勤格局的伟大事业!”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参谋长似乎被秦越这番斩钉截铁的话给镇住了。

“好小子,口气不小。”参谋长笑骂了一句,随即语气变得严肃,“秦越,军中无戏言。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就信你一次。但是,你得给我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口说无凭,我要看到成果。什么时候能看到?”

就在这时,顾南霜走了进来,从秦越手中,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听筒。

“参谋长,您好,我是顾南霜。”

电话那头的参谋长显然愣了一下,没想到正主会亲自接电话。

“哦,是顾顾问啊,你好你好。”

“参谋长,”顾南霜的声音,通过电流,清晰地传了过去,“您想要成果,我给您。您想要一个交代,我也给您。我在这里,跟您立一个军令状。”

帐篷里,秦越和小李都惊呆了,不敢置信地看着顾南霜。

“军令状?”参谋长的声音也充满了讶异。

“是。”顾南霜的语气,平静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从今天起,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们7号戈壁滩试验田的第一批土豆,将迎来收获。我向您保证,这批土豆的亩产量,不会低于三千斤。”

“多少?!”电话那头的参谋长,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几乎是吼出来的,“三千斤?顾顾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咱们这地方,最好的水浇地,种土豆亩产也才一千斤出头!你在一片盐碱戈壁上,要搞出三千斤?这不是开玩笑吗?”

“我从不开玩笑。”顾南霜的声音依旧沉稳,“如果达到目标,我希望军区能正式下文,将7号戈壁滩划为独立的‘南霜农业’试验基地,拥有在物资调配、人员使用和技术推广上的最高优先权和自主权。以后,任何地方单位想要合作,必须通过基地的审核,而不是军区的上级命令。”

这是她真正的目的。她要的,不仅仅是一次胜利,而是一劳永逸的,规则上的胜利。她要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王国,一个不受外界行政干扰的,纯粹的农业科学王国。

“那……那要是达不到呢?”参谋长被她描绘的蓝图和巨大的赌注给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如果达不到,”顾南霜看了一眼身旁脸色煞白的秦越,一字一句地说道,“所有责任,由我一人承担。我立刻离开西北,永不再踏入半步。秦营长受我蒙蔽,判断失误,甘愿接受军法处置。”

“不行!”秦越猛地抢过电话,对着话筒低吼,“参谋长!这是我和她共同的决定!如果失败,我秦越,一力承担所有责任!”

他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顾南霜,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感动,更有豁出去一切的决绝。在这一刻,他不再是她的保护者,而是和她并肩站在悬崖边上,准备一起纵身跃下的,同生共死的战友。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参谋长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被点燃的豪情。

“好……好一个军令状!”他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我准了!秦越,顾南霜,你们给我听着!从现在开始,三个月内,整个军区,要人给人,要车给车,后勤处那帮兔崽子要是再敢叽叽歪歪,你让他直接来找我!我告诉你们,我不仅不给你们断粮,我还要给你们加餐!我把话放这儿,三个月后,要是你们真能搞出亩产三千斤的奇迹,我亲自去地区专署,给你们请功!要是搞不出来……你们俩,就都给我滚来师部,一个去喂猪,一个去种菜!”

电话挂断了。

帐篷里,安静得可怕。

小李张大了嘴,半天没合上。他觉得,自己今天经历的事情,比过去当兵几年加起来的都要刺激。

秦越看着顾南霜,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想说些什么,想问她为什么敢下这么大的赌注,想问她到底有多大的把握。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化成了一句话。

“你……疯了。”

顾南霜看着他,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或许吧。”她轻声说,“但是,秦营长,你不觉得,这样……才更有意思吗?”

当天下午,这份惊天动地的军令状,就传遍了整个7号戈壁滩。

没有恐慌,没有质疑。

当赵铁牛把这个消息告诉战士们和村民们时,整个工地,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了一阵震天的嘶吼。

“干他娘的!”赵铁牛把上衣猛地一脱,露出古铜色的精壮肌肉,把铁锹往肩上一扛,“不就是三千斤吗?老子们当年连命都敢不要,还怕这点活?兄弟们,给嫂子争口气!”

“争口气!”一排的战士们,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黑石村的村民们,没有喊口号。老栓头只是走到那片刚刚冒出嫩芽的土豆地前,带着所有人,“噗通”一声,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他们没有拜天,没有拜地,拜的是那片承载了他们全部身家性命的,脆弱的绿色。

“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你要是不想让俺们活,俺们就偏要活出个人样给你看看!”老栓头抬起头,冲着苍茫的天空,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所有的外部压力,在这一刻,全都转化成了无穷的内部动力。每一个人,都被逼到了绝境,也被激发出了最原始,最强大的求生欲和战斗欲。

傍晚,顾南霜一个人站在高处,看着工地上亮起的无数盏临时探照灯。没有人休息,所有人都像疯了一样,在连夜奋战。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秦越走到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件带着他体温的军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冷。”他只说了一个字。

顾南霜裹紧了些大衣,看着远处那片灯火通明的土地,轻声说:“秦越,你说,希望是什么颜色的?”

秦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着那些在灯光下挥舞着工具的身影,看着他们被汗水浸湿的脊背,看着他们眼中燃烧的火焰。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用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见的,低沉而温柔的语气,回答道:

“是……用命去拼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