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状的效果立竿见影。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两辆军用大卡车就轰鸣着驶入了7号戈壁滩。打头的,赫然是后勤处的王处长。他那张平日里总是油光满面的脸,此刻却像是霜打的茄子,又青又白。
“秦营长,秦营长!”王处长从车上跳下来,一路小跑,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误会,都是误会!昨天是我手下的人搞错了账目,参谋长已经狠狠地批评我了!您看,这不,我亲自把物资给您送来了,双份的!白面、大米、猪肉、罐头,管够!”
他指着车厢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物资,那谄媚的劲儿,跟前两天那个颐指气使的模样判若两人。
赵铁牛带着几个兵,靠在卡车旁,抱着胳膊,斜着眼看他,嘴里“啧啧”有声:“哟,王处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我还以为您那办公室的门槛太高,我们这些泥腿子这辈子都见不着您呢?”
王处长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却不敢发作,只能一个劲地搓着手:“赵排长,说笑了,说笑了。咱们都是为部队服务嘛。”
秦越从帐篷里走出来,看都没看王处长一眼,只是对赵铁牛说:“把东西卸下来,清点入库。至于柴油,以后让小李直接去油库领,记在师部直属的账上。”
“是!”赵铁牛响亮地应了一声,那声音里的得意劲儿,让王处长的头埋得更低了。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以这样一种极具戏剧性的方式结束了。7号戈壁滩的战士和村民们,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军令状”这三个字的分量。它不仅是压力,更是护身符。
但只有顾南霜和秦越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从今天起,所有人分成三班,24小时轮换作业。一班负责管道维护和灌溉调度,二班负责田间管理,包括除草、松土、监测病虫害。三班负责后勤保障和机动。”
在临时搭建的指挥部里,顾南霜站在一块用木板拼凑起来的黑板前,用一根树枝,指着她连夜画出的排班表和作业图,声音清脆而果断。
她换上了一身从战士那里找来的,改小了的旧军装,头发高高束起,整个人看起来利落又干练。
“我们的目标,不仅仅是亩产三千斤,而是要建立一套完整的,科学的,可复制的戈壁农业生产流程。所以,每一项工作,都必须有记录。”她指着黑板上的一列,“每天的灌溉水量、时长、土壤的PH值变化、作物的生长高度、叶片颜色,甚至是每天抓到了几条虫子,都要给我记下来。赵排长,这件事,你负责监督。”
“保证完成任务!”赵铁牛挺直了胸膛,他虽然听不懂什么PH值,但他听懂了“科学”和“流程”,他觉得嫂子这套东西,比打仗布阵还精细,高级!
一场前所未有的鏖战,在7号戈壁滩上全面铺开。
最初的几天,所有人都凭着一股被军令状点燃的血性和激情,干劲冲天。战士们把在训练场上的那股狠劲全用在了地里,黑石村的村民们更是把土地当成了自己的命根子,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泡在地里。
但激情总有退却的时候。
半个月后,当最初的亢奋逐渐消退,严酷的现实开始显露出来。
戈壁滩的日夜温差极大,白天烈日灼人,晚上寒风刺骨。连轴转的高强度劳动,让许多人的身体都出现了反应。战士们还好,底子厚,但黑石村的村民们,很多都有些吃不消了。
这天中午,秦越巡视到三号地,看到一个叫栓子娘的妇人,正扶着铁锹,脸色蜡黄地干呕。
“婶子,不舒服就去休息一下。”秦越皱眉道。
栓子娘连忙摆手,挤出一个虚弱的笑:“没事没事,营长,老毛病了,歇口气就好。这地里的活金贵着呢,耽误不得。”
秦越心里不是滋味。他转头看去,发现像栓子娘这样面带疲色的村民不在少数。他们嘴上不说,但身体的疲惫是藏不住的。
晚上,他找到了正在实验室里对着一堆土壤样本分析数据的顾南霜。
实验室里灯火通明,桌上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和她自己改装的简易仪器。顾南霜戴着一副老花镜——那是她从军区卫生所淘来的,度数不准,但聊胜于无——正专注地用滴管往试管里滴着液体,神情严肃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她的脸颊瘦削得更加明显,眼窝下也泛着一圈淡淡的青色。
秦越没说话,只是把一个热腾腾的搪瓷缸子放在她手边。里面是炊事班刚煮好的,加了糖的鸡蛋羹。
顾南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手里的工作。“有事?”
“村民们快撑不住了。”秦越的声音有些沉,“战士们也一样。再这么下去,不等土豆收获,人先垮了。”
顾南霜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放下试管,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我知道。”她轻声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办法。”
她拿起桌上一张画满了图表的纸,递给秦越。“你看,这是我记录的这半个月来,土壤盐碱度的变化曲线。通过持续的滴灌和草木灰的中和,表层土壤的盐碱度已经下降到了一个临界值。土豆的根系已经稳定下来,现在是块茎膨大的关键期。”
秦越看着那张天书一样的图表,一个字也看不懂,但他听懂了顾南霜的潜台词。
“你的意思是,最艰难的时期过去了?”
“可以这么说。”顾南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的笑容,“从明天开始,调整作业方案。白天的主要任务,从高强度体力劳动,转为精细化管理。大部分的灌溉工作,可以安排在夜间进行,减少水分蒸发。这样,大家白天能有更多的休息时间。”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我需要一些东西。”
“说。”
“猪粪,越多越好。”顾南霜的表情很认真,“土豆进入膨大期,需要大量的钾肥和有机质。化肥我们没有,但猪粪是最好的天然有机肥。还有,让战士们去沙棘林里,收集一些枯枝落叶,烧成草木灰,也富含钾元素。”
秦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第二天,7号戈壁滩上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一排的战士们,不再是扛着铁锹锄头,而是人手一个大麻袋,在赵铁牛的带领下,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赴了军区唯一的养猪场。
养猪场的老兵看到这群气势汹汹的兵,还以为是来抢猪的,吓得差点没报警。
当赵铁牛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明来意后,老兵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要猪粪?早说啊!管够!”
于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排的战士们,光荣地承担起了全军区最“有味道”的任务。他们一边忍着熏天的臭气,一边还得跟养猪场那几头护食的肥猪斗智斗勇。
“排长,这玩意儿……比跟敌人拼刺刀还考验意志力啊!”一个小战士捏着鼻子,欲哭无泪。
赵铁牛一铁锹铲下去,头也不回地吼道:“废什么话!嫂子说了,这玩意儿不是粪,是‘有机肥’!是能让土豆长到拳头大的宝贝!都给我想象成金疙瘩!谁他娘的敢嫌臭,今天晚饭就别吃了!”
消息传回工地,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连日来的疲惫和压抑,仿佛都在这阵哄笑声中消散了不少。
连秦越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都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看着不远处,正在指导村民如何将草木灰均匀撒在地里的顾南霜,心里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总有办法把最艰难、最狼狈的事情,变得充满希望和……趣味。
日子就在这种紧张、疲惫又夹杂着些许笑料的节奏中,一天天过去。
一个月后,土豆地里已经是一片葱茏的绿色。那些曾经被断言活不过三天的作物,如今长得比任何地方的都要茁壮,叶片肥厚,茎秆粗壮,充满了生命力。
这天晚上,秦越照例给顾南霜送宵夜。推开实验室的门,却发现她不在。
他心里一紧,转身就往外走,却在帐篷后面的一个小沙丘旁,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抱着膝盖,静静地看着头顶的星空。戈壁滩的夜空格外清澈,银河像一条璀璨的带子,横贯天际。
秦越放轻了脚步,在她身边坐下。
“在看什么?”
“看家。”顾南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秦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除了星星,什么也没有。
“我家……就在那颗星星的旁边。”她指了指一颗很亮的星,“很远,回不去了。”
秦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在他面前无所不能,仿佛什么都懂的女人,其实也只是一个背井离乡的,会想家的普通人。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笨拙地把手里的搪瓷缸子递过去:“喝点水,晚上风大。”
顾南霜接过缸子,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没有喝,只是捧着,低声说:“秦越,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问我从哪里来,为什么懂这些。”她转过头,看着他,“也谢谢你,愿意陪我一起疯。”
她的眼睛在星光下,亮得惊人。秦越看着那双眼睛,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赵铁牛惊喜的叫喊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营长!嫂子!快来看啊!出土豆了!出土豆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喜悦,立刻起身朝土豆地跑去。
只见赵铁牛和他手下的几个兵,正围着一棵土豆苗,手里举着手电筒,兴奋得像个孩子。
“嫂子,您看!”赵铁牛小心翼翼地刨开那棵土豆苗根部的沙土,几颗圆滚滚,白生生的东西,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虽然还只有鸽子蛋大小,但那确实是土豆!
在这片被诅咒了千百年的盐碱戈壁上,真的长出了粮食!
所有闻讯赶来的人,都围了过来,看着那几颗小小的土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有人哭了,有人笑了,更多的人,只是呆呆地看着,仿佛在看一个神迹。
顾南霜蹲下身,轻轻地抚摸着那颗小土豆,感受着它光滑的表皮和沉甸甸的质感。
她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了。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第一次,亲手触摸到自己创造的希望。
秦越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蹲在地上的瘦削背影,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那片在手电筒光下,生机勃勃的绿色。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付出,甚至那份压上了身家性命的军令状,在这一刻,都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