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斩断锁链的瞬间，并非自由降临，而是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失重深渊。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熟悉的声响，家门打开的刹那，客厅里的景象像一幅被骤然按了暂停键的画面。妻子小雅正蹲在地上，一只手拿着湿纸巾，另一只手徒劳地试图按住满地乱爬、咯咯笑着躲避清洁的儿子小宇。小宇的脸上沾着果酱，像一幅抽象派的涂鸦，挥舞的小手把果酱抹得到处都是——地板上、小雅的裤腿上，甚至他自己柔软的头发梢也未能幸免。听到开门声，小雅抬起头，脸上混合着疲惫和一丝终于等到援兵的期盼。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中那个突兀的纸箱上时，那丝期盼瞬间冻结，继而碎裂，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
“陈明？”她站起身，声音里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这才几点？你怎么抱着个箱子回来了？今天不用加班？”她的视线紧紧黏在那个纸箱上，仿佛那里面装着定时炸弹。
我喉咙发紧，干涩得厉害，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我……” 声音卡在喉咙里，像生了锈的齿轮。我避开她探究的目光，把纸箱放在门边的矮柜上，动作僵硬。矮柜上还放着小宇早上胡乱堆的积木。“我辞职了。” 这四个字终于艰难地挤了出来，砸在骤然安静的空气里，沉闷得如同巨石落水。
“什么？！” 小雅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破了音，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震惊和恐慌，“辞职？！你疯了吗陈明？房贷怎么办？小宇马上要上幼儿园了，学费、生活费……我们怎么办？！”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一连串的问题像密集的冰雹砸向我。她快步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某种即将崩塌的确定性。“你是不是在单位出了什么事？跟领导吵架了？还是……项目搞砸了？”她的眼神慌乱地在我脸上搜寻着答案，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安抚内心的惊涛骇浪。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尽管那平静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没吵架，也没搞砸项目。就是……够了。真的够了。再那样下去，我会死的，小雅。”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压在了她的质问上。
小雅抓着我胳膊的手猛地一松，无力地垂了下去。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墙壁，身体微微颤抖着。她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愤怒、失望、不解、恐惧……最终，这些激烈的情绪被一种沉重的、令人心碎的灰败所取代。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转过身，重新蹲下去，拿起那张已经变得脏污的湿纸巾，机械地、一遍遍地擦拭着地板上的果酱痕迹。她的动作很慢，很用力，肩膀微微耸动着。小宇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气氛吓到了，停止了嬉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看妈妈，又看看我，小嘴委屈地撇着，却不敢发出声音。
那无声的擦拭，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让我窒息。那擦去的哪里是果酱？分明是我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曾经赖以支撑这个家的、那层看似坚固实则早已摇摇欲坠的基石。整个家陷入一种令人心慌的、死一般的寂静里，只有小雅手中湿纸巾摩擦地板的细微声响，像砂纸一样，一下下磨着我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