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最后一个“像”字,只吐出一半的气音。她攥着船票的手猛地一松,最后一点力气消散了。那双曾经护着我、为沈焕亮起、又因恐惧和仇恨而燃烧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所有光彩,空洞地映着货场上空翻滚的浓烟和火光。

她的头,沉重地歪倒在我臂弯里。

“姐——!!!”我死死抱住她尚有余温的身体,仰起头,对着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夜空,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那声音穿透混乱的喧嚣,尖利而绝望,像濒死野兽最后的悲鸣。

远处,黄浦江上,传来一声悠长而冰冷的汽笛。“呜——”,是“顺安号”启航的宣告。

姐姐的血,滚烫地浸透了我的前襟,那两张染血的船票,死死粘在我的掌心,像两块烧红的烙铁。

“顺安号”巨大的黑色轮廓在夜色中缓缓离岸,像一座移动的、沉默的墓碑。船舷上稀疏的灯火倒映在浑浊的黄浦江水里,被轮船犁开的浪花撕扯成破碎的光带。那声悠长的、宣告离别的汽笛,还在冰冷的江面上回荡,呜咽着,钻进我麻木的耳膜,却再也无法在我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丝涟漪。

姐姐的血在我胸前凝结,冰凉、厚重,像一副沉重的铁甲。那两张被血浸透、边缘粘连变形的船票,被我死死攥在手里,尖锐的纸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

我坐在码头冰冷的石阶上,背靠着冰冷的库房墙壁,怀里是姐姐已经彻底冰冷僵硬的身体。工友帮忙找来的破草席盖着她,只露出一缕被血粘结成绺的头发。周围是暴动后的狼藉,燃烧后的焦糊味、血腥味和江水腥气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巡捕房的人来了又走,像驱赶苍蝇一样驱赶着滞留的苦力,偶尔投来冷漠的一瞥。没人关心一个死去的码头女工。

时间失去了意义。我只感觉到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浸透灵魂的冷。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心慌意乱的喘息,停在我面前。

我缓缓抬起头。

沈焕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一身深色的学生装,肩上挎着一个不大的包袱。他清瘦的脸在远处码头灯火的映照下,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圆眼镜后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带着巨大的惊恐,盯着我怀里草席下那个模糊的轮廓,又猛地转向我——转向我胸前那片大片大片凝固的、暗褐色的血渍。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踉跄着向前一步,像是想确认什么,又像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

“楚……楚云……”他终于挤出了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我的视线越过他,看向泊位。那里空空荡荡,只有被轮船搅动过的浑浊江水,还在不安地拍打着堤岸。“顺安号”,已经开走了。它带走了时间,带走了生路,带走了姐姐用命换来的、唯一的微光。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双腿因为久坐和寒冷而麻木刺痛,几乎支撑不住身体。但我站住了。沾满血污和尘土的靛蓝布衫紧贴在身上,冰凉刺骨。那是姐姐的衣服,浸透了她的血,此刻穿在我身上,沉重得如同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