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宝林的脸涨的通红,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宁可战死,也绝不受此屈辱。
周围的衙役们举着水火棍,面面相觑,一步也不敢上前。
打,对方是国公之子,打出个好歹,他们全家都得陪葬。
不打,县令大人的手段,他们比谁都清楚。
这是一个真正的两难之境。
林墨依旧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汉白玉的桌面。
他根本不看那些衙役,也不看持刀的尉迟宝林。
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个叫李紫兰的女人身上。
他想看看,这个女人接下来要怎么做。
是哭哭啼啼地求饶,还是怂恿那个莽夫大闹公堂?
李丽质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中的翻腾的情绪。
她明白,硬顶下去,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这个林墨,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林大人。”
她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了尉迟宝林的身前。
她对着林墨深深地躬身一礼,姿态放得极低。
“小女子家仆,自幼随我长大,名为忠心,实则鲁莽。”
“方才他言语冲撞大人,确是护主心切,一时失了分寸,并非有意藐视公堂。”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认了错,又把尉迟宝林的行为归结于“忠心护主”。
这顶高帽子一戴,林墨若是再揪着不放,反而显得小气了。
“还请大人看在他一片忠心的份上,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说完,她又是一拜。
侍女文雅在一旁看着,心里捏了一把汗。
她何曾见过自家公主,对一个七品小官如此低声下气。
尉迟宝林也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李丽质回头用制止的动作拦下。
林墨终于停下了敲击桌面的手指。
有意思。
这个女人,比他想的要聪明得多。
懂得进退,也懂得给人台阶下。
他原本也没打算真的把尉迟恭的儿子打死在自己的公堂上,那太麻烦。
他只是要立威,要让这些人明白,在他的地盘上,龙得盘着,虎得卧着。
“罢了。”
林墨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既然李姑娘你都这么说了,本官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死罪可免。”
他话音一顿,让堂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活罪嘛……”
李丽质的心也悬了起来。
林墨从椅子上站起,慢步走下堂来,那件紫色的官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
“本官之所以动怒,倒也不是因为他骂了本官两句。”
他走到李丽质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而是因为,本官在看李姑娘你的衣服。”
李丽质一怔。
“本官在想,姑娘你这身衣服,用的是顶级的蜀锦,做工考究,价值不菲。”
“本官治下的灌县,虽然算不上富庶,但本官自问勤政爱民,百姓也还算安居乐业。”
“所以本官好奇,是哪家的豪绅,竟有如此财力,又为何会出现在本官的公堂之上。”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把自己刚才那副色眯眯的模样,描绘成了一个关心治下民生的好官。
“可你这位家仆,却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指着本官的鼻子骂。”
“这不光是侮辱本官,更是打断了本官为民请命的思路。”
“你说,该不该罚?”
一番话下来,黑的都让他说成了白的。
尉迟宝林气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李丽质却听懂了林墨的言外之意。
他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同时也在敲打她。
“是小女子管教不严,还请大人恕罪。”她再次躬身。
“行了。”林墨摆了摆手,走回了堂上。
“念在他是初犯,这次就暂且记下。”
“再有下次,两罪并罚。”
他坐回虎皮太师椅,重新端起茶盏。
“你们两个,退到一旁,再敢随意插话,就不是八十大板那么简单了。”
这句警告,是对尉迟宝林和文雅说的。
尉迟宝林虽然一肚子火,但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愤愤地收刀归鞘,和文雅一起退到了大堂角落。
大堂之上,只剩下李丽质一人,独自面对着高高在上的林墨。
“好了,闲杂人等都闭嘴了。”
林墨呷了一口茶。
“李姑娘,现在你可以说了。”
“你状告本官,可不止那七条罪状吧?”
李丽质定了定神,知道真正的交锋,现在才开始。
“民女要告的,不只是林大人你。”
她抬起头,字字清晰。
“民女还要状告,益州大都督,孟刚!”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告县令大人已经够吓人了,现在居然连益州的一把手,那位手握重兵的孟大都督都一起告了?
这小娘子是疯了不成!
“哦?”
林墨的脸上,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说来听听。”
“第一罪!”李丽质朗声道,“你林墨,与益州大都督孟刚,上下勾结,无视朝廷法度,大兴土木!你这县衙,规格远超亲王府,所用木料石材,皆是价值连城的贡品!而孟刚在益州城内修建的都督府,更是极尽奢华!如此靡费,钱从何来?必然是搜刮民脂民膏,贪赃枉法!”
“第二罪!旬休之制,乃我大唐定制,天下官吏,莫不遵从。然本月初一,并非休沐之日,你林墨与孟刚,却双双闭门谢客,自称休沐!此乃玩忽职守,无视君上,目无法纪之罪!”
李丽质的声音,在大堂内回荡。
这一次,没人敢打断她。
堂下的衙役们,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他们跟着林墨吃香的喝辣的,自然知道这些事情都是真的。
可被人当着面这么指控出来,还是让他们感到了恐惧。
一个衙役终于忍不住了,用巴蜀方言低声骂了一句。
“你个婆娘晓得个锤子哦!”
声音虽小,却清晰的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李丽质娇躯一颤。
她自出生以来,便是金枝玉叶,何曾听过如此粗鄙之语。
她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放肆!”
林墨将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那骂人的衙役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磕得像捣蒜。
“公堂之上,是说理的地方,不是让你们骂街的。”
林墨冷冷地扫了那衙役一眼。
“自己下去,领二十板子,再敢多嘴,就给本官滚出灌县。”
“是,是,小人知罪,小人知罪!”那衙役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林墨处置了手下,这才重新把注意力放回李丽质身上。
“李姑娘,你受惊了。”
“本官治下不严,让你见笑了。”
李丽质强作镇定,摇了摇头。
“不过,”林墨的话锋又是一转,“状告朝廷二品大员和敕命县令,这可不是小事。”
“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若是没有证据,便是诬告。”
他身体微微前倾。
“诬告朝廷命官,按律,反坐。”
“也就是说,你告本官贪赃枉法,若是拿不出证据,那你就要替本官受这贪赃枉法之罪。”
“你告本官玩忽职守,证据不足,那你就要替本官受这玩忽职守之罪。”
“你想好了吗?”
李丽质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突然明白过来。
她以为自己是来伸张正义的。
可在这座奢华如宫殿的县衙里,在这个无法无天的狗官面前,她自己,才是那只待宰的羔羊。
她告的那些罪状,他根本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