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尉迟宝林的脸涨的通红,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宁可战死,也绝不受此屈辱。

周围的衙役们举着水火棍,面面相觑,一步也不敢上前。

打,对方是国公之子,打出个好歹,他们全家都得陪葬。

不打,县令大人的手段,他们比谁都清楚。

这是一个真正的两难之境。

林墨依旧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汉白玉的桌面。

他根本不看那些衙役,也不看持刀的尉迟宝林。

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个叫李紫兰的女人身上。

他想看看,这个女人接下来要怎么做。

是哭哭啼啼地求饶,还是怂恿那个莽夫大闹公堂?

李丽质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中的翻腾的情绪。

她明白,硬顶下去,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这个林墨,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林大人。”

她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了尉迟宝林的身前。

她对着林墨深深地躬身一礼,姿态放得极低。

“小女子家仆,自幼随我长大,名为忠心,实则鲁莽。”

“方才他言语冲撞大人,确是护主心切,一时失了分寸,并非有意藐视公堂。”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认了错,又把尉迟宝林的行为归结于“忠心护主”。

这顶高帽子一戴,林墨若是再揪着不放,反而显得小气了。

“还请大人看在他一片忠心的份上,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说完,她又是一拜。

侍女文雅在一旁看着,心里捏了一把汗。

她何曾见过自家公主,对一个七品小官如此低声下气。

尉迟宝林也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李丽质回头用制止的动作拦下。

林墨终于停下了敲击桌面的手指。

有意思。

这个女人,比他想的要聪明得多。

懂得进退,也懂得给人台阶下。

他原本也没打算真的把尉迟恭的儿子打死在自己的公堂上,那太麻烦。

他只是要立威,要让这些人明白,在他的地盘上,龙得盘着,虎得卧着。

“罢了。”

林墨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既然李姑娘你都这么说了,本官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死罪可免。”

他话音一顿,让堂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活罪嘛……”

李丽质的心也悬了起来。

林墨从椅子上站起,慢步走下堂来,那件紫色的官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

“本官之所以动怒,倒也不是因为他骂了本官两句。”

他走到李丽质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而是因为,本官在看李姑娘你的衣服。”

李丽质一怔。

“本官在想,姑娘你这身衣服,用的是顶级的蜀锦,做工考究,价值不菲。”

“本官治下的灌县,虽然算不上富庶,但本官自问勤政爱民,百姓也还算安居乐业。”

“所以本官好奇,是哪家的豪绅,竟有如此财力,又为何会出现在本官的公堂之上。”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把自己刚才那副色眯眯的模样,描绘成了一个关心治下民生的好官。

“可你这位家仆,却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指着本官的鼻子骂。”

“这不光是侮辱本官,更是打断了本官为民请命的思路。”

“你说,该不该罚?”

一番话下来,黑的都让他说成了白的。

尉迟宝林气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李丽质却听懂了林墨的言外之意。

他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同时也在敲打她。

“是小女子管教不严,还请大人恕罪。”她再次躬身。

“行了。”林墨摆了摆手,走回了堂上。

“念在他是初犯,这次就暂且记下。”

“再有下次,两罪并罚。”

他坐回虎皮太师椅,重新端起茶盏。

“你们两个,退到一旁,再敢随意插话,就不是八十大板那么简单了。”

这句警告,是对尉迟宝林和文雅说的。

尉迟宝林虽然一肚子火,但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愤愤地收刀归鞘,和文雅一起退到了大堂角落。

大堂之上,只剩下李丽质一人,独自面对着高高在上的林墨。

“好了,闲杂人等都闭嘴了。”

林墨呷了一口茶。

“李姑娘,现在你可以说了。”

“你状告本官,可不止那七条罪状吧?”

李丽质定了定神,知道真正的交锋,现在才开始。

“民女要告的,不只是林大人你。”

她抬起头,字字清晰。

“民女还要状告,益州大都督,孟刚!”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告县令大人已经够吓人了,现在居然连益州的一把手,那位手握重兵的孟大都督都一起告了?

这小娘子是疯了不成!

“哦?”

林墨的脸上,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说来听听。”

“第一罪!”李丽质朗声道,“你林墨,与益州大都督孟刚,上下勾结,无视朝廷法度,大兴土木!你这县衙,规格远超亲王府,所用木料石材,皆是价值连城的贡品!而孟刚在益州城内修建的都督府,更是极尽奢华!如此靡费,钱从何来?必然是搜刮民脂民膏,贪赃枉法!”

“第二罪!旬休之制,乃我大唐定制,天下官吏,莫不遵从。然本月初一,并非休沐之日,你林墨与孟刚,却双双闭门谢客,自称休沐!此乃玩忽职守,无视君上,目无法纪之罪!”

李丽质的声音,在大堂内回荡。

这一次,没人敢打断她。

堂下的衙役们,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他们跟着林墨吃香的喝辣的,自然知道这些事情都是真的。

可被人当着面这么指控出来,还是让他们感到了恐惧。

一个衙役终于忍不住了,用巴蜀方言低声骂了一句。

“你个婆娘晓得个锤子哦!”

声音虽小,却清晰的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李丽质娇躯一颤。

她自出生以来,便是金枝玉叶,何曾听过如此粗鄙之语。

她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放肆!”

林墨将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那骂人的衙役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磕得像捣蒜。

“公堂之上,是说理的地方,不是让你们骂街的。”

林墨冷冷地扫了那衙役一眼。

“自己下去,领二十板子,再敢多嘴,就给本官滚出灌县。”

“是,是,小人知罪,小人知罪!”那衙役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林墨处置了手下,这才重新把注意力放回李丽质身上。

“李姑娘,你受惊了。”

“本官治下不严,让你见笑了。”

李丽质强作镇定,摇了摇头。

“不过,”林墨的话锋又是一转,“状告朝廷二品大员和敕命县令,这可不是小事。”

“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若是没有证据,便是诬告。”

他身体微微前倾。

“诬告朝廷命官,按律,反坐。”

“也就是说,你告本官贪赃枉法,若是拿不出证据,那你就要替本官受这贪赃枉法之罪。”

“你告本官玩忽职守,证据不足,那你就要替本官受这玩忽职守之罪。”

“你想好了吗?”

李丽质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突然明白过来。

她以为自己是来伸张正义的。

可在这座奢华如宫殿的县衙里,在这个无法无天的狗官面前,她自己,才是那只待宰的羔羊。

她告的那些罪状,他根本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