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丽质胸口堵着一股气,不吐不快。
值这个价?
什么价?
一个玩忽职守,在剿匪路上都能睡着的县令,凭什么值这个价?
“这位大哥,你这话说得,我有些听不明白。”
李丽质催马上前,与那老衙役并行。
“何为他该得的?何为拿命换来的?”
她的语气里带着质问。
“太平盛世,一个七品县令,难道还能上阵杀敌,马革裹尸不成?”
那老衙役听出了她话里的刺,却不生气。
他只是看了一眼在前方马背上随着颠簸起伏的林墨,脸上露出的,依旧是那种近乎盲目的崇拜。
“姑娘,你不是我们灌县人,你不知道。”
“三年前,大人刚来的时候,这灌县,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老衙役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那时候的灌县,一句话就能说清,穷山恶水,刁民遍地。”
“城里几大家族把持一切,城外山匪横行,官府的文书,出了县衙的门就是一张废纸。”
“我们这些当差的,说好听点是衙役,说难听点,就是给那些大户人家看家护院的狗。”
“谁给的钱多,就听谁的。”
“没人把我们当人看,我们自己也没把自己当人看。”
李丽质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她能从这老衙役的语气里,听出一种深刻的屈辱和麻木。
“可是大人来了。”
老衙役的话锋一转,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他来了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他只用了一个月,就让城里那几个横着走了几十年的大户,哭着喊着把侵占的田地都吐了出来。”
“他只带了我们这几十号人,就把盘踞在青城山几十年的悍匪给剿了。”
“那一仗,我们死了十几个弟兄,大人自己也中了三箭,差点就没回来。”
老衙役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蓝色的劲装。
“我们现在穿的衣服,吃的饱饭,拿的安家费,活得像个人样,全都是大人给的。”
“你说,他现在喝点酒,睡个觉,过不过分?”
尉迟宝林在后面听得瞠目结舌。
剿匪?
就凭这群歪瓜裂枣?
他还是不信。
李丽质的心,却被狠狠地触动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皇。
贵为天子,九五之尊,仅仅是因为多修了几间宫殿,多办了几场宴席,就要被那个叫魏征的老头子堵在朝堂上,指着鼻子骂他骄奢淫逸,不知民间疾苦。
父皇每次都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无可奈何。
可眼前的林墨。
他修的县衙比王府还奢华,他定的休沐比朝廷还随意。
他的下属,却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凭什么?
因为他真的让治下的百姓过上了好日子。
因为他真的为这帮下属拼过命。
一个巨大的疑问,在李丽质的心中升起。
这个林墨,到底是什么人?
“他……是哪里人?”
李丽质问出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我们大人是蜀县人氏。”
老衙役的脸上,露出了与有荣焉的骄傲。
“说出来怕吓着姑娘你。”
“三年前,大人他,才十五六岁,就高中了进士!”
听闻此言,李丽质、文雅、尉迟宝林三人心神剧震,脑中嗡的一声。
“啥玩意?”
尉迟宝林嗓门最大,直接喊了出来。
“十五岁的进士?老哥你莫不是在说书哦!”
大唐开国以来,最年轻的进士,也是十八岁才及第。
十五六岁?
那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千真万确!”老衙役的脖子都红了,像是在捍卫自己的信仰,“此事整个蜀县都知道,做不得假。只是后来……后来在吏部选试的时候,得罪了权贵,这才被发配到我们灌县来的。”
“对别人来说,是发配。”
老衙役嘿嘿一笑。
“可对我们灌县几十万百姓来说,那就是天上掉下来个活菩萨。”
李丽质已经听不到老衙役后面的话了。
她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几个字。
十五岁。
进士。
得罪权贵。
一个模糊的身影,与眼前这个在马背上酣睡的懒散青年,慢慢重合。
她想起了自己一直暗中追查的那件事。
三年前,贞观四年的科举。
她的未婚夫婿长孙冲,夺得了状元之名。
可她比谁都清楚,以长孙冲那点才学,连中个举人都费劲,如何能成为状元?
她曾偷偷看过那篇被父皇誉为“经天纬地”的状元策论。
那篇文章里,对长安治安的剖析,对坊市管理的建议,鞭辟入里,让她这个长于深宫的公主都为之折服。
后来长安城推行新的巡防制度,很大程度上就是借鉴了那篇策论的思路,效果斐然。
她一直想找到写出那篇策论的真正主人。
她觉得,那才是真正配得上自己的人。
一个有经天纬地之才,心怀天下苍生的英雄。
而不是长孙冲那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
此刻,她看着林墨的背影。
一个荒唐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十五岁的天才进士。
被权贵打压,发配边远之地。
经略一方,政绩斐然。
这一切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让她心跳加速的可能。
难道……
他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那个人?
不。
不可能。
李丽质用力地摇了摇头,想要甩掉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那个人,是她心中的光。
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怎么会是眼前这个满嘴胡话,贪财好色,玩忽职守的狗官?
可心底里,却有个声音在说。
除了他,还能有谁?
除了他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谁还能在十五岁的年纪,写出那样的惊世策论?
除了他这样被贬谪的奇才,谁还能在灌县这种地方,做出这等惊人的政绩?
她忽然觉得,林墨那张口就要一万贯的贪财嘴脸,似乎也没那么可恶了。
甚至,他那套“人性化管理”的歪理邪说,都显得有几分道理。
李丽质的心,彻底乱了。
一个时辰的路,在胡思乱想中很快就走到了尽头。
队伍在一处山谷前停了下来。
前方,两座大山壁立千仞,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山壁上,隐约可见一座用巨木搭建的山寨,一面“金川”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赵县丞催马来到林墨身边,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
“大人,醒醒。”
“到金川山了。”
林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了个懒腰。
“啊?这么快就到了?”
他从马背上坐直身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远处的山寨。
“行了,准备开工。”
他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句。
“收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