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空气,骤然变冷。
“我再说一遍,你与土匪勾结,和他们有什么区别!”李丽质仗着皇室的骄傲,迎着他冰冷的威压,声音发颤,却不退缩。
尉迟宝林一步跨出,挡在李丽质与林墨之间,手按在了刀柄上。
“林墨!你敢对她无礼?”
文雅也白着脸冲到李丽质身边,“你……你不能伤害她!”
林墨连看都未曾看他们一眼。
他迈步向前。
“拦住他!”尉迟宝林横刀出鞘。
可他的刀锋尚未完全抽出,一道残影便从他身侧掠过。
他只觉得肩膀被一股巧劲一推,力道不大,却精准到让他重心失衡,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正好错失了拦截的位置。
文雅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被同样一股柔劲拨到了一旁。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啊!”
李丽质因为惊骇发出尖叫。
林墨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一只手,死死攥住了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都提得微微离地。
他的脸,离她不过咫尺之遥。
那副玩世不恭的懒散面具被彻底撕碎,露出底下凶狠而暴戾的真容。
“你再说一遍?”他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
“你……”李丽质被这股气势骇住,竟说不出话来。
“你懂个屁!”林墨怒吼。
“你以为你看到了什么?你以为你懂了什么?”
他猛地一甩手,李丽质被他推得向后跌去。
“我问你,每年秋冬,吐蕃和吐谷浑的杂碎,越过边境,劫掠我大唐商队,杀了多少人,抢了多少财货,你知不知道?”
李丽质被问得哑口无言。
“我再问你,当朝皇帝,为什么明知道他们猖獗,却只能派兵在边境线上疲于奔命,不敢深入草原,将他们一网打尽?”
李丽质瞬间想起宫中那些讳莫如深的谈话,想起父皇批阅边关奏折时的疲惫叹息,想起他面对空虚国库,无法支撑一场倾国西征的无奈与愤怒。
“因为国库没钱!因为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把持着朝政,搜刮着民脂,却连一支能打的远征军都养不起!”
林墨的声音里,满是嘲讽。
“他们抢我们的,杀我们的,朝廷管不了!”
“那我,就用我自己的法子,把属于我们汉人的东西,一点一点地,从他们手里抢回来!”
他伸手指着那些正被衙役清理的尸体。
“金川寨,是老子手里的一把刀!他们不抢过路的客商,他们抢的,是那些从吐蕃吐谷浑满载而归的销赃队!”
“他们拿三成,我拿七成。这七成,不是进了我的口袋!”
“是用来养活我这三百号兄弟,是用来给灌县的百姓修桥铺路,是用来给孤儿寡母一碗活命的稀粥!”
他胸膛剧烈起伏,怒火未消。
“你!一个家财万贯,不知民间疾苦的大小姐,凭什么来质问我?”
“就凭你姓李?”
一字一句,狠狠砸在李丽质心上。
那个冷酷的县令,那个贪财的酷吏……形象正在崩塌,露出底下截然不同的真面目。
猛烈的愧疚感,瞬间淹没了她。她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羞耻无比。
他说的对,她什么都不知道。
林墨深吸了一口气,满腔的怒火渐渐平息,转为一种疲惫的讥诮。
他走到一块石头边,坐了下来。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的语气平复了许多,却透着疏离。
“某年,某地,大旱。朝廷拨下赈灾粮,明令,每人一石米,不得有误。”
“京城来的钦差,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他严格按照规矩办事,一粒米都不贪。可是,灾情太重,粮价飞涨,一石米只能买到半石。他守着规矩,眼睁睁看着一半的灾民饿死,另一半苟延残喘。”
他顿了顿,看向李丽质。
“这时候,当地有个县官。他不按规矩来。他把朝廷的赈灾粮全卖了,换成了能填饱肚子的麸糠和草根,足够让每一个灾民都吊着命,不至于饿死。”
“卖粮剩下的钱,他贪了一半,另一半,分给了手底下那些陪他一起担着杀头风险的弟兄们。”
“最后,所有人都活到了秋收。”
林墨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现在,你告诉我。”
“这两个人,谁是好官,谁是贪官?”
李丽质僵在原地,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清廉的官,循规蹈矩,却让百姓死了。
贪腐的官,违背规矩,却救了所有人。
谁对?谁错,没有明确的定义。
“大人!”
恰在此时,县丞赵勇一路小跑过来,满脸放光,打破了这片沉重的死寂。
“大人,都清点完了!大丰收!大丰收啊!”
他举着一本厚厚的账簿,双手都在兴奋地颤抖。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还有各种皮货药材,小的粗略估算了一下,至少值八千贯!”
八千贯!
尉迟宝林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是一个骇人的数字,几乎抵得上他爹整个国公府十分之一的家当。
林墨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市侩的狂喜。
“好!好!好!”
他一把抢过账簿,喜上眉梢。
“传我命令!”
他提高了声音,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今晚,万花楼!老子包场!”
“所有的弟兄,不醉不归!”
“嗷——!”
那三百名一直默默清理着战场的衙役,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他们沾着血污和尘土的脸上,绽放出最纯粹的狂喜。
酒和女人的承诺,是最好的犒赏。
李丽质看着这一幕,那个贪官救灾的故事,突然变得无比真实,又无比惊悚。
卖粮换麸,用差价犒劳属下……
那不是故事。
那就是林墨的行事准则。
他用这些“不干净”的手段,收买人心,凝聚起了一股法度和清名都无法比拟的忠诚。
他在打造一支只属于他自己的军队。
“李姑娘。”
林墨上了马,坐在马背上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去。
“今天算你运气好,本官心情不错。”
“再有下次,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别来惹我。”
他盯着她,神情复杂难明。
“这个官,老子还不稀罕当呢。”
“要不是为了……”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紧。
他没有说完。
只是调转马头,朝着县城的方向,一夹马腹。
“收队!回家喝酒!”
他身后,衙役们又是一阵欢呼,收拾的动作更加麻利了。
李丽质站在那片血腥味还未散尽的山谷里,看着他远去的孤单背影。
要不是为了什么?
他到底想说什么?
是怎样的誓言,怎样的执念,能让这样一个足以搅动风云的男人,心甘情愿地将自己锁在这座穷山恶水之间?
这个男人,是深不见底的谜团。
而她发现,自己竟不可理喻地,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