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李丽质看着前方那个骑在马上,正跟赵勇挤眉弄眼,商量着晚上去万花楼找哪个姑娘的背影。

她忽然觉得,林墨之前说的那个故事,还少了一个结局。

那个用麸糠救了全县灾民的贪官,最后怎么样了?

是被朝廷发现,以贪腐之名,砍了脑袋?

还是说……

他带着那些对他感恩戴德,愿意为他去死的百姓和手下。

把这官,给反了。

山风吹过,混杂着泥土的芬芳,队伍依旧沉默地行进。

尉迟宝林和文雅,一左一右地护在李丽质身侧,神情紧绷得像是两张拉满的弓。

“公主,此地不宜久留。”

尉迟宝林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林墨的狼子野心未免太大了”

文雅应和道,“是啊公主,他太可怕了。”

“他根本就是个疯子,拉着一群亡命徒陪他一起疯。”

“咱们必须尽快想办法脱身,把这里的消息带回长安,不然要出大事的。”

李丽质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回到灌县城下时,天色已经彻底黑透。

高大的城门紧闭,城墙上一片漆黑,只有几点疏星在夜空中闪烁。

宵禁了。

“开门!”

走在最前面的赵勇,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嗓子。

城墙上很快亮起了火把,一个守城兵丁探出头来。

“谁啊?不知道宵禁了吗!”

“是老子!赵勇!县尊大人剿匪得胜,凯旋归来,还不快开城门!”

城墙上的人一听,态度大变,传来一阵欢呼。

“是大人回来了!”

“快开门!快开门!”

沉重的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露出了后面黑漆漆的街道。

李丽质看着这一幕,心又往下沉了一分。

宵禁,是大唐律法。

在这灌县,林墨的一句话,比律法管用。

三百多人的队伍,押着十几辆装满财货的大车,浩浩荡荡地穿过寂静的街道。

衙役们压抑不住兴奋,交头接耳地讨论着。

“嘿,今晚去万花楼,老子要点那个从扬州来的‘小蛮腰’!”

“你得了吧,就你那点俸禄,够人家弹个曲儿吗?”

“怕什么!今晚大人包场!不醉不归!”

“大人威武!”

他们穿着还沾着血迹的蓝色公服,大声谈论着要去青楼找哪个姑娘,没有丝毫避讳。

这在讲究体面的长安,是无法想象的。

李丽质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这群人,就是一群穿着官服的匪!

很快,队伍停在了一片灯火通明之处。

一座三层高的木楼,雕梁画栋,挂着数百盏大红灯笼,将半条街都照得亮如白昼。

楼上莺歌燕舞,脂粉香气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万花楼。

灌县最大的销金窟。

李丽质还没从这股奢靡的冲击中回过神来,旁边的尉迟宝林却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这不对劲。”

“怎么了?”文雅问。

“你们看,”尉迟宝林指着万花楼对面的街道,“那里,是一个集市,规模还不小。”

“这布局……简直就是把长安的平康坊和东市,给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

平康坊是长安有名的风月之地,东市则是最繁华的商业区。

二者比邻而建,是京城里最热闹,也最龙蛇混杂的地方。

林墨在灌县,这个穷乡僻壤,复刻了一个微缩版的长安核心区。

他想干什么?

一个拥有三千三百私兵,用长安格局规划自己地盘的县令?

这个问题的答案,让三人不寒而栗。

“弟兄们,给老子进去耍!”

林墨翻身下马,大手一挥,就要往里走。

“林墨!”

李丽质再也忍不住了,她冲上前,拦在了他的面前。

“你不能这样!”

林墨挑了挑眉,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又挂回了脸上。

“我怎么样了,李姑娘?”

“你……你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怎能带着属下,穿着公服,集体……集体来这种地方!”

她气得脸颊绯红,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哦?”林墨拖长了声音,“那依着李姑娘的意思,我该如何?”

“我该把他们带回衙门,嘉奖几句,然后让他们各回各家,抱着婆娘睡大觉?”

“我该把这八千贯的缴获,分文不动地上缴国库,然后看着我这些卖命的兄弟,继续过着连喝顿酒都得算计半天的穷日子?”

李丽质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想说些什么,想说科举的不公,想说她理解他心里的愤懑,想说他不该就此沉沦。

“我知道,当年的科举舞弊,对你……”

“你给我闭嘴!”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墨一声暴喝打断。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瞬间转变为被触及逆鳞的暴怒。

“你懂什么?”

他逼近一步,几乎是贴着李丽质的脸。

“别他娘的拿你那套长安城里自以为是的嘴脸来跟我说话!”

“你以为你是谁啊,也配来管老子的事?”

他的话,又狠又准,刺得李丽质浑身发僵,动弹不得。

林墨猛地推开她,让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他背对着她,仰头看着万花楼那俗艳的牌匾,忽然发出一阵大笑,笑声里满是凄凉和不屑。

他高声吟诵起来。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衙役们听了,只当是县尊大人在抒发豪情,纷纷跟着起哄叫好。

“大人说得好!”

“今朝有酒今朝醉!”

然而,这几句诗,落入李丽质的耳中,却不亚于一道惊雷。

她想起来了。

贞观四年,新科放榜之后。

有人夜闯皇宫,在太极殿的房梁上,用刀刻下了一首反诗。

那首诗,狂悖至极,言说天道不公,龙椅上的皇帝是个瞎子。

父皇为此雷霆震怒,下令彻查,却始终找不到那个胆大包天的狂徒。

那首诗的笔法和意境,那种决绝,那种被整个世界背叛后的愤怒和绝望……

和眼前这首“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其相似!

李丽质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挥着手,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那片灯红酒绿之中。

难道……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