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血交织的盛夏
当顾阳彻底消失在那个被雨水和血水搅成混沌的盛夏之后,时间便在陈默身上失去了规则的刻度。日子不再是日常出而作、日落而息,而是一种模糊的、粘稠的下坠感,像沉在一片不断被稀释却又永远无法逃脱的深水之中。
当归中药铺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依旧开着,成了这条日渐破败的老巷里一块拒绝褪色的疮疤。陈默照旧坐在柜台后面那片被灰尘和药味浸透的幽暗里,眼神穿透玻璃,落在门外那片永远不干净的灰色天空上。铺子里的味道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党参的土腥,甘草的腻甜,还有那味穿心莲——那直钻脑髓的苦寒,越发鲜明地在空气里发酵。偶尔,一两滴冰凉的雨水会从瓦片的破漏处精准地滴落在他的脖颈上,激得他一颤,才会从那无边的停滞中惊醒片刻。那冰凉的触感,仿佛还带着巷口那晚混合了汽油、铁锈和血的气味。
“小陈老板?”隔壁杂货店王伯拎着个油瓶进来时,总会带进一丝外面街道的气息,浑浊而市侩,与铺内陈腐的药味格格不入。他把油瓶搁在柜台上的声音很轻,“给添点老姜片,煮鱼呢……你那咳嗽,自己也弄点枇杷叶熬熬水?”陈默的眼珠似乎迟缓地转动了一下,落在王伯脸上,又仿佛没有。他沉默地起身,走到靠墙那一排乌沉沉的药柜前,拉开标着“干姜”的小抽屉,用铜黄的小秤称出不多不少的一小捧。动作精确到刻板,像一个早已设定好程序的木偶。称好了,倒进粗糙的草纸,仔细叠好。“喏。”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沙石。王伯接过,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口气,声音又压低了些:“……那伙人……唉,你自己留个心眼吧。”陈默没反应,目光重又落回那片玻璃之外的空茫。他知道王伯指的是什么。最初几天稀疏而试探的“节哀”、“可惜”之后,这条老巷里的水,在顾阳的热血被冰冷的雨水冲走后不久,就开始无声地变质。空气里飘浮的尘埃,都带着窥探和令人后颈发凉的窃窃私语。
巷口理发店门口,常年坐着摇蒲扇的李婶。她的声音隔着半条巷子都能钻进耳朵,尖利如刀:“一个姓顾,一个姓陈,八竿子打不着!跑那么勤快?大雨天往这晦气铺子冲?啧啧……那顾阳,听说在学校就不老实,跟好些个男的女的都不清不楚呢!这陈默,蔫了吧唧的,谁能想到……”“要我说,”提着烂菜叶子路过的张婆凑上去,声音含混却带着兴奋的恶意,“就是这铺子风水不好!招阴!老陈走得早,他婆娘跑得快,这小的呢?看吧,硬是把自己克死了爹妈,把个外人也克死!瘟神窝!”“就是!害了顾阳不说,再让他待下去,怕是整条巷子都要沾上晦气!他那个病……看着就吓死人,青一块紫一块的……”这些声音,起初还会在陈默耳边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带来一阵生理性的反胃和寒意。渐渐地,仿佛一层厚厚的脂膜堵住了耳道,变成了遥远背景里不成调的噪音。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块浸透在药汁里的木头,风雨难侵。只有皮肤上悄然蔓延开来的变化,是真实而残酷的。
起初只是手背上零星几点小红点,像不小心被什么小东西硌着了,连疼痒都微乎其微。他以为是蚊虫,没在意。后来,那些红点变成了淤青。深紫色的,边缘不规则,顽固地趴伏在苍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下,先是小臂,然后是腿弯、腰侧,甚至有几点爬上了眼角下方,在惨白的脸色映衬下,像某种神秘的、不详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