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时候,她独自坐在光线昏暗的堂屋里,膝上摊着那个用红绸仔细包裹的小布包。她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张早已泛黄卷边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两个人,紧紧依偎着,志远穿着崭新的长衫,笑容腼腆而英气;秀兰扎着乌亮的辫子,眼神清澈如水,带着新嫁娘特有的羞涩和甜蜜。她的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照片上志远年轻的脸庞,动作轻缓,带着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在擦拭一个易碎的梦。
九十年代初的一个深秋,村支书带着一脸难以启齿的凝重,踏进了秀兰那冷清的小院。他手里捧着一个暗红色的硬壳本子,封面上印着庄严肃穆的国徽和“革命烈士证明书”几个烫金大字。 “秀兰婶子……”村支书的声音干涩,嘴唇嗫嚅着,“县里……刚下来的通知……志远叔他……是烈士。”他把那个沉甸甸的本子,小心翼翼地递到秀兰面前,仿佛递过去的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秀兰枯瘦如柴的手伸了出来,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接过证书,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那双深陷的眼睛,长久地、空洞地凝视着那暗红的封面。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秋风扫过落叶的沙沙声。最终,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证书合上,然后轻轻地、极其轻地放在自己的膝头,如同安放一件失而复得却又无比脆弱的稀世珍宝。院角的水缸里,几只纸船随着微风漾起的涟漪,无声地打着旋儿。
烈士证书的到来,像一场迟到的判决,给那个悬了半生的等待,钉上了一枚冰冷的棺钉。秀兰的身体,如同燃尽了最后一滴油的灯芯,迅速地衰败下去。她躺在那张同样古老的雕花木床上,瘦小的身躯几乎要被厚厚的棉被淹没。生命的光泽正一点点从她浑浊的眼中褪去。
一个深秋的黄昏,夕阳如同熔化的金子,慷慨地流淌进小小的窗户,给屋内陈旧的桌椅、斑驳的墙壁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虚幻的光晕。一直昏昏沉沉的秀兰,忽然费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眸子,此刻竟亮得惊人,里面跳动着一种奇异的光彩。她干裂的嘴唇吃力地翕动着,发出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志远……?” 守在她床边的女儿和孙子,心猛地一沉,以为这是回光返照的呓语。他们顺着她灼热的目光望向窗外——院门外,空空荡荡,只有老槐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着稀疏的黄叶。 然而,秀兰布满皱纹的脸上,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没有痛苦,没有遗憾,只有一种近乎少女般的羞涩和尘埃落定般的巨大满足,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抵达了魂牵梦萦的彼岸。 “你看……我就知道……”她的气息微弱如游丝,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走不远……我等着……你总归……要回来……” 她那只瘦骨嶙峋、布满老年斑的手,异常艰难却无比坚定地从枕头底下摸索着。那里一直藏着一只她不知何时早已折好的、小小的纸船。她用尽生命最后残存的全部力量,颤抖着,向窗外的虚空,向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的、空无一人的院门方向,轻轻地、无比郑重地递了过去。 那只手最终无力地垂落在床边,像一片枯叶飘零。但她脸上那抹安宁、满足,甚至带着点少女般羞涩的微笑,却永远地凝固了。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院角溪水淙淙,几艘素白的纸船顺流而下,轻盈地穿过低矮的院墙,悠悠荡荡,汇入了远方更宽阔的河流,载着无声的岁月与未尽的守望,漂向不可知的远方。